《九月江南》[九月江南] - 第5章

晚上,趙朔來見我。
我從未見到他這麼小心翼翼的姿態。
「我給了她妾的名分,但不會讓她進侯府,只會在外面置辦的宅子里住。
「以後這府里,還是只有我們兩個。」
趙朔說完,打量着我的神色。
他在等待我哭鬧,如果我怨他的話,他也必須受着,畢竟出門前說要與柳聞鶯徹底了斷的人是他,出門後納了個妾回來的也是他。
然而我沒有。
我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好,就按你說的辦吧。」
趙朔受寵若驚地挑眉。
我淡笑着拂落他肩頭蹭上的脂粉:「怎麼,我依你了,你反而不高興?」
「當然不……」他低聲道,「芷音,我只是沒想到你會這樣大度。」
「我妒忌,你不高興,我大度,你也失落。」我笑笑,「這侯府夫人,還真是難當。」
趙朔的喉頭動了動,還想說什麼,我已經回身取了酒瓶酒盞。
「這是我親手釀的,與夫君一醉。」
我很久沒有叫過他夫君了。
趙朔很驚喜。
卻也有三分猶豫。
他認得這酒。
「這春水釀,不是說我們成婚三年時再開封嗎。」他說,「怎麼今日就開了?」
因為我們不會有成婚三年的時候了。我在心裏說。
然而面上,我只是莞爾:「京城氣候與江南不同,這酒再存下去口感便不佳了,不如今夜喝了。」
春水釀倒入青瓷杯中,我們相對飲下,屋檐外有雨水滴落的聲音。
「酒喝完了,夫君去吧。」
我站起身來,送他。
今夜原本是柳聞鶯入府的日子,她現在被安置在了外宅內,所以趙朔需要過去。
柳聞鶯大概很高興吧?從某種意義上講,這也算是她和趙朔成婚的日子了。
趙朔站起身,他的眼中有掙扎。
「芷音,我和她喝杯酒便回府,不過夜。」
他說得堅定。
但我並沒有當真。
趙朔是那種男子——他立下誓言的那一刻是真心的,並不是有意要騙你。
但他做不到誓言也是真的。
過去我總為這一點感到疲憊又痛楚。
但此刻,我並不會了。
唇邊浮現出溫婉的笑意,我頷首,語氣懇切:「好,那我等你回來。」
他用力地擁緊我,隨後戀戀不捨地鬆開,向府門走去。
不過是幾十步的路,趙朔回頭了好幾次。
我一直站在原地,目送着他離去。
於是他回頭時,我們遙遙對望。
就讓他記住我此刻的眼神吧。
至於他會將此理解為不舍還是別的什麼,都與我無關了。
趙朔走後,我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獨自回了房,玉書走到我身邊。
所有陪嫁丫鬟中,她年紀最大,性子沉穩,最得我倚重。
「小姐,都準備好了。」
玉書低聲道。
我點了點頭。
玉書仍有最後的猶豫:「玉畫她們幾個,要被告知實情么?」
「不要。」我搖頭,「她們幾個年紀小,藏不住事,之後再說。」
玉書有些不忍,但她明白,這是最好的辦法。
天徹底暗下來,玉書離開了,我躺在床上,床頭放着一枚玉書留下的黑色丸藥。
我將它吞下,閉上眼睛。
趙朔應該和柳聞鶯在成禮了。
而我這顆心傷到盡頭,終於可以解脫。
眼前依稀浮現出家鄉的舊景,水鄉之中,白牆黑瓦,綠葉紅花,有烏篷船在蓮池中划過,歌聲飄渺而出——
「人人盡說江南好,
遊人只合江南老
春水碧於天,
畫船聽雨眠。
壚邊人似月,
皓腕凝霜雪
未老莫還鄉,
還鄉須斷腸。」
真好。
我終於可以回家了。
09.趙朔視角
趙朔對蘇芷音說,他喝杯酒就回來。
結果他在柳聞鶯那裡待了足足三日。
到達外宅之前,他的確想的是見一面就回。
已經有了太多對不住芷音的地方,他怕自己待久了,夫妻之間的裂痕會愈發增大。
然而到了外宅的時候,他發現,柳聞鶯將卧室布置成了洞房花燭的模樣。
妾室是只能穿粉紅婚服的,但柳聞鶯在粉紅外服的裏面,又穿了一層大紅的嫁衣。
此刻卧房內只有他們兩人,她褪下外衣,露出正紅色的里子。
「妾身知道,這不合規矩。
「但妾身也是女子,家父獲罪抄家前,鶯兒也是待字閨中的官家小姐,一生所願,不過是穿着鳳冠霞帔嫁給心上人。」
趙朔心裏流落出一絲不忍來。
他告訴柳聞鶯,自己不留下過夜,喝杯酒就走。
柳聞鶯落淚了,她將自己親手剪的大紅喜字、鋪的滿床花生大棗給趙朔看。
「侯爺,這是你與我的洞房花燭夜,你當真要把我一個人拋在這裡嗎?」
紅燭滴蠟,柳聞鶯泣淚,楚楚可憐。
趙朔心軟了。
他喝了那杯酒,想,那就再留片刻吧。
趙朔明明只喝了三杯,然而那酒烈得驚人。
他很快便覺得熱,覺得昏昧,覺得情動難以抑制。
——柳聞鶯在酒里下藥了。
很久很久之後,趙朔才知曉柳聞鶯的算計。
她想要個孩子。
在她的盤算中,只要她這邊懷孕了,蘇芷音一定會和趙朔鬧,而趙朔的耐心是有限的。
這對夫妻間的嫌隙只會越來越深,而越深,他們便越不會同房。
所以自己的孩子便是唯一的孩子,趙朔現在將自己安置在外宅也無所謂,侯府的香火在自己這裡,他早晚要接她回去。
柳聞鶯知道自己出身低微,不可能做正妻,但沒關係,只要這一切能夠順利地進行,妻與妾都不過是個名分,她最終會成為侯府真正的女主人。
葯勁很大,荒唐了三日後,趙朔終於清醒。
他要回府,柳聞鶯沒有攔他。反正她想得到的,都已經得到了。
她甚至派自己的婢女隨着趙朔一起回府,表面上說是照顧趙朔,實際上是讓婢女找個機會,把侯爺寵幸了柳姨娘整整三日的消息告訴蘇芷音,進一步地刺激她。
然而婢女只過了半日,便倉皇地跑了回來。
「姨娘,不好了。
「蘇芷音死了。
「侯爺他……他瘋了!」
10.
趙朔坐在卧房內。
一定是幻覺。他對自己說。她只是睡著了。
事實上,蘇芷音躺在他面前,容顏平靜,真的好似只是睡著了。
然而他伸出手去試探,沒有呼吸,沒有脈搏。
下人們跪了一地,紛紛亂亂的聲音說著:「侯爺節哀。」
蘇芷音的大丫鬟玉書跪在最前面,眼眶通紅地上報——
夫人鬱郁了很久,得知侯爺要納妾後,心灰意冷,已經存了死志。
於是侯爺去和柳聞鶯洞房花燭的時候,她吞了事先準備好的毒藥,被人發現時,身體已經冷了。
玉書尚且是最能自持的一個。
至於玉畫玉琴幾個年紀小的丫頭,哭得要斷了氣,望向他的時候,眼神幾乎要吃人。
這一切都在提醒着趙朔——
蘇芷音真的不在了。
她不會再說話,不會再笑,不會再在他把她從馬背上抱下來時,悄悄羞紅臉。
她目送着他走向另一個女人時,到底在想什麼?
而自己儘管回頭了多次,卻最終沒有回到她的身邊。
如果他當時沒有走……
趙朔突然吐出一口血來,隨即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識。
……
趙朔在床上躺了很多天。
柳聞鶯的葯本就透支了他的身體,而蘇芷音的死喚醒了他的心魔。
郎中來瞧過許多次,流水般的湯藥灌進去,堪堪吊著他的一口氣。
其間他掙扎着起來過一次,去蘇芷音的靈堂。
操辦喪事的,是蘇家來的人。
為首的是個面容清冷的年輕人,是蘇芷音的弟弟,趙朔渾渾噩噩地想要往棺材旁沖,被這位蘇公子叫人摁住了。
「侯爺,你這是做什麼?」
趙朔獃獃地看着棺材。
他想和蘇芷音一起死。
他們躺在同一張婚床上睡過,現在,他也想躺進這棺材,和她同眠。
「我姐姐生前的事,我就不多說了。」蘇公子聲音很冷,「如今,還希望侯爺能給她最後的安寧。」
蘇家人帶着蘇芷音的棺材走了。
他們說,她不喜歡京城的氣候,所以魂歸故土,應當葬在江南。
於是蘇芷音就這樣消失了,連座墓碑都沒有留給趙朔。
此後的三年,趙朔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過的。
他常常在下雨的時候坐在屋檐下,學着她的樣子聽雨,回憶着與她有關的所有細節。
他第一次去她家,她悄悄地從帘子後面往外望,被他發現了,立刻縮回頭。
很可愛,像只受驚的小鹿。
蘇家是江南的望族,世代顯赫,蘇芷音又是嫡長女,十五歲時在閨中所作的詩歌傳至京城,文人騷客皆為之驚艷,才名就此遠播。
他上門求娶,蘇家最開始是不同意的,他們原本想將蘇芷音送入宮中成為皇妃。
而他相比之下並沒有那麼出色,侯府爵位是高,但已經是閑職,所依仗的不過是老侯爺當初軍功留下的祖蔭。
但她喜歡他,跟家裡爭了好幾次。
家裡人還是寵她的,在家族榮耀和女兒幸福之間選了後者,鬆口讓她嫁了他。
她是個很好很好的妻子,他胃痛,她便找了好多方子,換着法子給他食補。
侯府老夫人去世,他最痛苦的時刻,她陪在他身邊,反反覆復地說:「夫君,你還有我。」
她是他最親密的人,一生一世綁在一起,絕不分離。
當初和柳聞鶯被迫分開的時候,趙朔曾覺得自己會念她一輩子,想起來時便會痛徹心扉。
但後來,趙朔捧着蘇芷音為他熬的湯,想起柳聞鶯這個名字時,竟然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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