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甲方要求改完了第三版稿，發到對方郵箱，已經是深夜了。
謝淮璟從喉嚨口溢出一聲長長的氣聲，聽起來像不知名的野獸怪叫，在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明晰。小出租屋裡隔音差，靜得甚至能聽見隔壁屋起夜上廁所的聲音。
她才顧不上那麼多，一下子躺倒在椅背上。
手機還在振動，而她連扭一下脖子都疼。
謝淮璟保持平躺的姿勢，將手伸向桌面，解鎖了手機，是父親發來微信。
「阿棠，這個月發工資了沒，奶奶要請護工，需要點錢。」
她沒回，查看了銀行卡餘額。發現只剩兩千塊錢，而這個月的房租也還沒交。
謝淮璟才發現，比起剛才，現在才是真正的身心俱疲。
於是她打算再多當一會兒的鴕鳥，刪除了對話框，眼不見為凈。
手機被握在手裡，又振動了幾聲。
「煩死了，有完沒完？」
罵錯人了，謝淮璟還以為父親又來了消息，點開微信才發現，是有人在沉寂已久的微信群里發消息。
「呦，大少爺終於想開了決定回國了，需不需要我去接你啊？」
「不用，我和朋友一塊回來，有人接了。」
後來的消息她沒再看。謝淮璟熄滅屏幕，將手機倒放在桌面，可振動聲仍舊屢屢傳來。謝淮璟一點也不關心他們聊的什麼，只覺得他們聊天的語氣越是親密，她就越是厭惡。
短短兩三句話，在她腦內不斷重複，像是帶了滾動字幕，一呆就是一整天。
一直到下班。
「溫棠—」
謝淮璟這才回過神。
同事無奈地嘆了口氣，又耐心地重複了一遍：「這款產品的受眾都是女性，不應該用這麼沉重的色彩。稍微輕快一點，用一些馬卡龍色，添加一些可愛元素。」
謝淮璟木然地點點頭，不知道為什麼今天一天都在走神。
同事走後，她又盯着電腦上笑的小女生，盯了一會兒，覺得她其實是苦笑。
就像已經改過第四遍稿的謝淮璟，馬上就要笑不出來。
按要求改了稿子，對方總算通過。正好卡在下班時間。
謝淮璟走出大廈，才發現今天天氣好的不太現實。
連下了好幾天的雨，這會兒竟然出了太陽。血色殘陽照映臉龐，道路也染上淡淡的橙彩。
人行道上亮着紅燈。謝淮璟停住腳。
她清楚不過自己今天一整天都心不在焉的原因。
一切皆源自於她昨晚在群里看到的一個人名。
蘇念妤。
這名字已經好久沒有聽到。
如今她和這夥人也很少聯繫。當初一起玩的那幫人里，她考的地方離家最遠。幾年前為了父母重新回到關城，但該斷的聯繫還是斷了，也沒知會他們的必要。
失神的理由也很簡單，不過就是蘇念妤回來了。
上一次見到蘇念妤是在六七年前。
謝淮璟剛高考完，兩人坐在公園的長椅上。享受着高考後的暑假，也是過一天就少一天的分離倒計時。
家裡早給蘇念妤安排好了，讓他出國念書。但蘇念妤還是想體驗一把高考。
考完英語，他第一個從考場里出來。記者們爭先恐後採訪他。
那時蘇念妤正是少年，骨子裡帶點叛逆。記者們問他這麼早出來是不是題目簡單。
蘇念妤搖搖頭，說他早就被家人安排出國，就想來體驗一下高考是什麼感覺。
被壓抑太久的靈魂以這樣惡趣的方式被宣洩，蘇念妤覺得暢快無比。
當他繪聲繪色地描述着記者的表情，就像吞了蒼蠅一樣尷尬。謝淮璟捧着肚子哈哈大笑，笑得直不起腰，眼角溢出淚來。
「好了，今天天氣不錯，風箏應該能飛得很高。」
蘇念妤拉了一把謝淮璟起來。
兩人沿着山坡跑。短刺的小草從山坡冒出，像是男人理的寸頭，山坡上青蔥一片，承載着年少時的歡聲笑語。
一陣大風刮過，風箏掙斷了線飛遠，謝淮璟慌亂地收線，已經晚了。風箏晃晃悠悠升空，逐漸遠離視線。
「啊，線怎麼突然斷了。」
謝淮璟懊惱地垂着頭，側過頭看蘇念妤的神情。
這可是他熬了兩個夜做的風箏。
蘇念妤撫摩着虎口的傷痕，淡淡搖頭：「沒事，到時候再給你做一個。到我出國前，我一天做一個風箏，多到能留着等我回來放。」
謝淮璟笑着應聲，卻知道下一次見面遙遙無期。
「嘩啦」一聲，一輛電動車從她身邊駛過，謝淮璟抬頭，原來是綠燈亮了。
高考前，謝淮璟就暗自做了決定一定要考出塘鎮，去很遠的地方。這個決定她誰也沒說，包括蘇念妤。
那時沒考慮太多，她只想趕緊脫離窒息的家庭，卻把蘇念妤給忘了。謝淮璟自認為對得起所有人，卻在昨天看見這個鮮久未聞的名字，驀然覺得心痛。
那時他一定很失望。
當年蘇念妤說的話還歷歷在目。
「阿棠，就算我去了國外，我們也經常打電話好不好？我不會忘了你，你也不要忘記我。」
謝淮璟風淡雲輕地點點頭。這樣還不夠，蘇念妤非要和她蓋章，謝淮璟碰到他濕熱的拇指，胡鬧似的許下一個約定，一個從蓋章開始就已經作廢的約定。
酒店大廳里，男人端坐在沙發上，滑動着手機看消息。這家酒店是楊雯曼的丈夫定的，偏商務型，來來回回的都是拖着行李箱進出的人。有些年輕女性頻頻看向沙發處，在同年齡段的男性里，蘇念妤的氣質和長相都算優越。有幾個開朗的女孩甚至大着膽子上前要聯繫方式。
蘇念妤正要出聲拒絕。
楊雯曼背着大提琴下樓。
「等很久了吧？」
「我的女伴來了，不好意思。」蘇念妤起身走向她。
知道他不是單身，女人失落地離開。
楊雯曼來的正巧，巧得讓蘇念妤疑心她是不是故意看熱鬧。
蘇念妤順手接過她的背包。兩人信步朝外走。
手機頻繁響動着，大家嘰嘰喳喳地討論，說要給他辦個接風宴。消息不斷被刷新，蘇念妤從上往下看了一遍，謝淮璟始終沒有出來說話。
「看什麼呢？那麼入迷？」
從走出酒店就聽到他的手機一直在響。
蘇念妤收起手機。
「沒事。」
「上車。」
剛結束完演出，楊雯曼的丈夫就來接她了。
車子停在酒店門口，謝尤今緩緩降下車窗。
楊雯曼和丈夫是大學同學，戀愛長跑十年，在去年秋天，兩人結了婚。
謝尤今小心翼翼扶着車門，害怕磕到她的頭，楊雯曼則是提着裙擺，含羞帶嗔坐進副駕駛位。
謝尤今又繞到後備箱，將兩人的行李都放了進去。
楊雯曼有一句沒一句地和他搭話，字裡行間是燕爾夫妻的甜蜜和幸福。
「都說讓你忙就不要來了，我和聞柝讓止境來接了。」
「止境沒告訴你們吧？他的診所今天比較忙，他走不開。」
謝尤今扣上安全帶，扶上方向盤：「反正我來也是一樣，還能早點見到我老婆。」
楊雯曼被他逗得臉紅彤彤的，就和街道上的落日一樣。
蘇念妤早習慣了他們旁若無人的相處模式，也自覺當個工具人，此時禁聲坐在后座，和誰一來一回發著短訊。
車子停在人行道前。在他低頭看手機的時刻。謝淮璟急匆匆走過人行道，眼前的電子數字不斷倒數。
「5，4，3，2，2，1。」
霍然，紅燈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