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魚顧淵》[小魚顧淵] - 《小魚顧淵》 第11章(2)

跑到哪裡去了。
她額上的傷口已經結了痂,雖不必再換藥,只是還留了一塊難看的疤痕。她知道難看,便也用這藥膏塗抹疤痕。
槿娘神出鬼沒,小魚便多了幾分清凈。
但顧孝廉的殺意從來不曾休止。
那一日大雪將將停下,小魚獨自去院中煎藥。到底是年關了,雖有幾分薄薄的日光,卻半點暖意也無。她的臉頰雙耳俱是凍得通紅,不免抬起袍袖緊緊地捂着。
隱隱約約似是有腳步聲漸行漸近,把積雪踩得咯吱咯吱生響,繼而「砰」得一聲,一隻戰靴從眼前一閃而過,旋即藥罐被來人遠遠地踢翻了出去,在雪地里碎得七零八落,煮了好一會兒的葯湯潑得滿地都是。
小魚一驚,起身望去,是顧孝廉。
那人冷笑,「不必喝葯,魏人豈能活着去燕國。」
小魚直視着顧孝廉,「將軍,是公子賜的葯。」
顧孝廉眼底的戾氣一閃而過,目光似刀一樣在她身上打量一圈,隨即輕嘲一笑,「你怎配喝公子的葯。」
那人言罷便大搖大擺地走了,腰間懸着的彎刀在日光下泛出冰冷駭人的光澤。
小魚長睫微顫,她咬着唇在院子里發了好一會兒怔,滿腦子都是顧孝廉咄咄逼人的話。
「魏人豈能活着去燕國。」因是小年,庖人備了許多新鮮食材,她見有新鮮的青蘿蔔堆在案上,也有縛着的雞鴨在地上咕咕打鳴,便用青蘿蔔燉了一鍋老鴨湯,又幹了麵條煮了。
她心裏想着,等顧淵吃完,她便也能喝上一碗老鴨湯,再沾沾他的光,吃幾口長壽麵。
此時天色將暝,別館外是爆竹聲噼里啪啦地響,那易水城千家萬戶的煙花斷斷續續地竄到夜空,又「轟」地一下炸裂開來,能聽到有人興高采烈地擊掌歡呼,給這孤涼的異國他鄉倒也平添了幾分熱鬧。
小魚端着小鼎進了內室,一股暖熱的氣息撲面而來,殿內的金蟾香爐正悠悠焚着香。
而顧淵正往牛角杯中倒着什麼,他掌心裏是顧孝廉留下的那隻小瓶,她知道內里盛滿了鴆毒。
見她來,他抬起了眸子,用她從未聽過的聲色溫和說道,「你叫小魚。」
他第一次叫「小魚」這個名字,從前他說你在我眼裡如同死物,因而只稱「魏俘」。
父親母親都這般喚她,大表哥也如此喚她。外祖母從不叫她的名字,舅母也只喚她「不值錢的」,表姐叫她「要飯的」,二表哥雖總捉弄她,但會叫她一聲「姚小魚」。
顧淵的聲音低沉寬厚,「小魚」這兩字從他的口中說出來實在好聽。
小魚釋然一笑,他願意在她死前給她做人的尊嚴。
她輕聲回道,「是,小魚。」
那人朝她舉起了牛角杯,眼裡泛着罕見的柔光,「過來。」
小魚卻眸中一酸,知道他要賜死了。
恍然行至案前,將老鴨蘿蔔湯與長壽麵置於案上,原想問他「公子要賜小魚死了嗎?」,到底是沒有問,怔然望了他片刻,出口時卻是,「我從前為外祖母侍疾,煲過蘿蔔老鴨湯,外祖母喜歡喝,說能驅走寒氣……」
她是沒怎麼喝過的,她在外祖母家不過是比嬤嬤婢子們好一些罷了。但外祖母那樣嚴苛的人既說好喝,想必是好喝的。
他垂眸望着兩樣飯食,眉眼清潤,也許還含着一閃而過笑意,小魚心神恍惚,因而未能留意,只聽他問,「小年這晚,燕國一向吃餃子,魏人吃餃子嗎?」
小魚點點頭,窮苦人吃野菜餃子,官宦人家才能吃上肉餡餃子。但不管是怎樣的人家,小年這一晚大多是要吃餃子的。
小魚溫靜笑起,彷彿他們已是故友一般,「從前家裡在小年總吃清湯麵。公子想吃餃子,我這便去做。」
他亦是笑道,「不必了,那我也嘗一嘗。」
小魚一笑,為他盛好了面,又另盛了一碗老鴨湯,他挑起清湯麵便仔細品嘗起來。
他吃得很香。
她便問,「能不能借公子的筆墨一用?」
顧淵神情複雜,默然點了頭。
小魚在案上尋了一卷乾淨的竹簡,拾起毛筆蘸了墨,便埋頭落筆,洋洋洒洒寫了許多。
那人問,「你在寫什麼?」
長長的睫毛蓋住了她眼底的黯然,她笑道,「食方。」
她寫的小篆體正勢圓,含筋抱骨,那人見了又問,「誰教你寫的字?」
小魚笑起來,一雙桃花眸子閃着光,「是大表哥。」
母親走得早,自她記事起,父親身子便不好,實在沒有精力教她什麼。
她的小篆都是沈宴初一個字一個字教出來的。
這世上如今唯有沈宴初待她好,可惜,可惜他亦是生死難卜。
她把顧淵常吃的飯食一一記在了簡上,待寫完擱了筆,垂頭輕輕吹乾墨水,繼而緩緩推給了顧淵,微微笑道,「公子若哪日想吃魏國的粗茶淡飯,便命庖人按食方做,味道是一樣的。」
那人眉心蹙着,沒有說話。
小魚心中一嘆,便也不再說什麼,跪伏在地朝他深深一拜,「拜別公子。」
因早就知道會有這麼一日,因而起身時面色沉靜平和,不吵不鬧,也並沒有什麼可哀求的。
她雙手捧着牛角杯退出內室,恍恍惚惚地在木廊坐了下來。
天色陰陰的,這饕風虐雪還兀自鋪天蓋地下着,似是沒個盡頭,西北風如刀割臉,她在小年夜的風雪裡微微發抖。
酒色清淺,早與方才的鴆毒融為了一體。
她想好好地為自己哭一場,小魚呀,都沒能吃上最後一碗長壽麵,也沒能喝上一口老鴨湯。
燈枯焰弱,人寂影殘。
外頭的鞭炮聲逐漸小了起來,空中只有零星的煙火發出微弱的啪啦聲。
回過神來見顧孝廉的身影立在對面檐下,正懷中抱劍冷冷地盯着她。
她是魏人,沒有燕人能容得下她。
小魚婉轉嘆了一聲,她仰起頭,眸中清波流轉,旋即將鴆酒飲了下去。
那鴆酒順着喉腔入了五臟之內,胸腹之間是隨之而來的燒灼。
牛角杯「咣當」一聲墜了地,在木廊上彈跳幾下,最後摔進了庭院厚厚的積雪裡,再沒有一點聲響了。
小魚緩緩倒在木廊上,溫黃的燭光透過木紗門灑在身上,她很冷,半睜着眸子望着這茫茫無窮盡的夜色,恍恍惚惚中好似看見一雙絲履停留在面前。
那絲履上堆着緋色的袍角,呈出好看的弧形來。
她的意識逐漸昏沉,她想抬頭看看他,但那人身量太高,她撐不起益發沉重的腦袋。
罷了。
這時候還願意來看她的一定是沈宴初罷,她宛然笑起,眼角卻不禁滑下淚去,喃喃喚道,「大表哥……」
大表哥,若有來生……若有來生,小魚一定緊緊抓牢你的袍袖。
好似看見顧孝廉穿過庭院冒雪疾步走了過來,聲音依舊粗里粗氣的,「公子,末將拖出去埋了。」
哦,原來身前的是公子顧淵。
他說了什麼,她聽不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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