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露凌寒》[玉露凌寒] - 第1章 玉姑

大魏東南有座小城名叫嘉林,城外的鳳溪湖邊有一座百川書院。書院里有幾位聞名天下的大儒在其任教,是以,江南地區廣大學子皆以能進百川書院為榮。進了書院如同半隻腳已經踏入了仕途。

二十多年來,書院漸漸起勢,各地往來的文人墨客、雅人韻士彙集於此,更有五湖四海的學子來書院求學求教。城裡人漸漸多了起來,原來狹小貧瘠的縣城不再能滿足人們的生活需求。在時間的長流中,縣城從原來的一條東西主街漸漸繁榮出了多條熱鬧的街巷,更有賢雅之人在此建了不少雕樑畫棟、丹楹刻桷的宅院。外來的人不僅帶來了錢財,更是催生了各行各業快速發展。如今嘉林縣的百姓們,安樂富足,日子別提多美了。

城外的百川書院對於城中普通老白百姓來說,是遙遠而又神聖的地方。讀書、科考、做官,那都是富貴人家的事情。他們雖然知道城外有座享譽天下的書院,但他們在意的並不是書院又出了什麼才子,而是是城裡哪家的肉最肥美,哪家的醬菜最具風味且價格公道,哪裡新開了一家酒香醇厚的酒肆,那賣酒的小娘子風騷迷人。

說起賣酒娘子,那就不得不說全家酒肆的全娘子。二十齣頭的年紀,每日凝妝素腰、妖妖嬈嬈,臨街沽酒,真真是人香勝酒香。不少浪蕩子總是勾肩搭背的簇擁在店前,也不買酒,調笑嬉鬧,大聲喧嘩,盡說些混黃的話。也有些自視君子之流,一邊睨眼看那小娘子,一邊不屑道,「哼,故弄風騷,一看便知是那水性楊花的妖女,哪如薛家包子鋪的玉姑,冰肌玉骨、玉潔如雪,與她相比,這些,都是庸脂俗粉而已」。不少志同道合之流多有點頭附和。不過,嘴上附和,眼睛卻一刻不曾離開買酒娘子那鼓鼓脹脹的胸脯。若是不小心被旁人看破,大不了相視一笑,什麼齷齪都藏在那諱莫如深的笑里了。

總被人和全娘子相比,有些話傳進玉姑耳朵里,她並不為那些讚美和詆毀別人的話感到高興,而是不動聲色的轉移話題,從不在意。聽得多了,也有煩的時候,不過,她一個小女子還能堵了悠悠眾口嗎,不過是在心裏埋怨一句。

男人,哼!

與那賣酒娘子不同,薛家包子鋪的那位小娘子,名為陶玉心。初到嘉林縣之時,雖沒刻意隱瞞名姓,但也有不願被人知曉的過往,便只說家裡人都叫她玉姑。嘉林人之所以能有今日的繁榮,與當地人寬厚願意接納外來者有莫大關係。他們並不計較一個弱女子有何過往,更多的是憐惜。知她不願提及過往,大家就這麼稱呼她了。

玉姑年二十,面容乾淨,笑容柔美。倒也不是他人口中那種冰清玉潔冷若冰霜的冰美人,只是與那搔首弄姿的賣酒小娘子比起來,顯得她純凈高潔而已。她每日縞衣綦巾守着一方包子鋪,安安分分做自己的營生。因生得貌美,為人溫和有禮,對誰都是一副溫溫和和的笑模樣,很是惹人喜愛,不管男女老少,都喜歡到她那買包子。來嘉林縣的四年,愣是把包子鋪的生意做得紅紅火火的。只要說起買包子,首選薛家包子鋪。若要問玉姑一個弱女子是如何到嘉林的,那還得從四年前說起。

那時正值夏季多雨之際,玉姑搭乘一輛南下的馬車。同路的還有幾位婦人,因着馬車窄小。車夫為了多賺些銀兩,原本只能坐四人的馬車硬塞了六人。一路上天氣時晴時雨,馬車根本無法完全遮擋住風雨。玉姑被那一群婦人擠在風口處,淋了些雨,原本身嬌體弱受不住路途顛簸,走了三四日,終於扛不住,染了風寒,病得厲害。

同車幾個婦人早看不慣她那白嫩嫩的臉龐,嬌弱的身子。一路上無論吃飯歇腳投店夜宿,總能得些男子特別關照。她們起先是言語上的譏諷指桑罵槐,說她天生的狐媚子,慣會扮柔弱裝可憐,博取男人的憐惜,勾男人的魂。玉姑聽了只是木着一張臉,不說話,更見不回嘴,他們便變本加厲,攛掇車夫驅她下車。

老漢見她病懨懨的,臉色不好,擔心她真的病死在車上,途徑嘉林縣時不肯再載她。玉姑看了看這陌生的小城,好像離她離開的地方還不夠遠。她吶聲懇求再載她一程,換來的不過是被粗暴的推下車。看着絕塵而去的馬車,玉姑長長一聲嘆,道不盡的無奈。

她托着沉重的身體緩慢的走着。陌生的街道上,香車寶馬,販夫走卒,滿目商鋪小販,叫賣聲不迭,人人都在為生計奔走,沒有人注意她的闖入。偶有小販叫住她兜售貨物,皆被她病得青黃不分的臉色紛紛嚇走。

玉姑雙腿無力,像踩在棉花上一樣沒有着力點,身體跟着盪起來,猶如鬼魅白日遊街。 恍惚之間,不知道要到哪裡去。

一團烏雲悄悄遮住了炙熱的日光,空氣之中靜得一絲風不可聞,不消片刻,一場大雨傾瀉而下,緊接着雷聲自天邊滾滾而來,一聲聲轟隆隆作響。常居城裡的的人們早在烏雲遮日之時就預判到即將有雨,早早找到最佳避雨之地,紛紛站在屋檐下討論着這場突來雨,看來,又是一場不小的暴雨。

玉姑站在雨幕里,惶惶不知所措,躲避不及,被淋了個半濕。本就病痛難受,冷冷雨水點滴打在身上,冰冷入骨,真是病上加寒。她雙目無神,四處尋找可避雨之處,倉皇之間,瞧見一間包子鋪前的屋檐勉強能躲避。於是,奮力往那邊走去。還未走到門前,卻被腳步匆忙的避雨人撞翻倒地,再也沒能起來。

隔了幾日,玉姑醒來,入眼的是一頂灰白的床帳,一床破敗的毛了邊的薄被。矮小的土丕房內,只有一床一椅。床對面的小窗透了些昏暗的光線,不知是晨光熹微還是日薄西山。

她無法確定自己身處何處,靜靜地看了會屋內陳設,想起身到外面看看。可病了這麼些日子,又滴水未進,連抬胳膊都顯得費力。攢了好幾次力氣想撐着身體坐起來,仍舊沒成。她閉上眼想養養精神,卻又睡了過去。

再睜眼時,屋子裡黑乎乎一片,什麼都看不見。

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垂髫小童端着一盞油燈進得門來。微黃的光照清了他的臉。一張團團的臉,一雙荔枝眼,眼神烏黑清亮,矮塌塌的鼻子掛了兩條鼻涕,一顆圓溜溜的腦袋。看着雖然臟污,但稚氣可愛。

怕突然說話嚇着孩子,玉姑偏過頭靜靜看着他。

小童端着燈座放在床邊的椅子上,轉過身來就看見她垂着眼看着他。他眨巴眨巴眼看了她好一會,忽然對着門外高聲喊道:「阿婆快來,她醒了。」聲音之中滿含驚喜,就像……就像期待已久的花兒終於開了。

玉姑翕動唇舌,想要問他幾句話,發出來的只有嘶啞的「咿咿吖吖」聲。

少卿,稚子口中的阿婆來了,是個身材短小的老婆婆,滿臉褶子,看見玉姑果真醒來,笑的褶子更深了。她上前說,「姑娘,先別急着說話,你病得厲害又睡了好幾日,謝天謝地總算醒了,大夫說了,只要能醒,那就是挺過來了。」

說完又吩咐外孫,「昭兒,快去灶上看看鍋里的粥好了沒,端一碗來。」

小孩輕快地應了,摸黑踢踢踏踏跑出了門。

玉姑躺在床上,看祖孫倆衣着簡樸,面容淳厚,笑容乾淨,阿婆說話條理清晰,語氣滿是劫後餘生的慶幸。玉姑知道,這回,她總算是遇到好人了。

想想這些時日的變故與遭遇心酸不已,忍不住落下兩行清淚。

阿婆見她眼角有水漬,哎喲一聲安慰她,「別哭呀,這病才剛見起色,可不能再傷心落淚。」

阿婆也是經了些事情的人,見她如此,便猜測這姑娘一定是遇到事了流落到嘉林。她耐心安慰。

「既然老天要你活下來了,那就是給了你重來的機會,好了好了,莫哭了!一切過往,都隨着這場病散了。」

散了嗎?自然是沒法散的,不過,阿婆有一點說的對。既然活了下來,那就是重來的機會。

玉姑點點頭,哽噎着應「好。」

昭兒雖小,卻極為懂事。這麼大一點端着一海碗滾燙的粥來,小心翼翼捧給玉姑。還不望叮囑她小心燙。

玉姑有心誇兩句,可肚子不合時宜的叫喚起來。

她窘迫地笑了笑,接過粥,慢慢吃了起來。

喝了好些米粥,阿婆叫她好生歇着,有什麼事等恢復了再說。

一晚上,玉姑回顧半年來的種種,從最深宅小姐到如今的落魄樣,玉姑留下了悔恨的淚。至第二日,才恢復了精氣能下得床。又養了小半個月才算是完全恢復。

大病一場,身體康復,猶如脫胎換骨死而復生。身體好了,玉姑便不再想着過往那些傷心事,想着幫着阿婆做些事情,於是換下羅裙,穿上了灰布麻裙,將一頭青絲攏進頭巾里,凈了手去廚房幫阿婆剁包子餡兒。

玉姑老家在霍州城,祖上曾是虞州大戶,因着祖父不是正枝,最終在霍州落了戶。由於父母早逝,整個家便早早落魄了,院落依舊,但門庭卻破敗了,和城裡那些勛貴比起來,算不得大富大貴之家,不過是有三五奴婢衣食不愁而已,家中雜事仍需她親手操持。於庖廚之事,她會的僅是新婚之時能夠應付公婆的幾樣羹湯,談不上精通。

阿婆見她有心幫忙,便丟了手專心指點。玉姑自小聰慧,許多事物,稍加點播便能貫通。一個月下來,已經能接手阿婆的活計,只需阿婆在一旁把把關便可。

如此過了幾月,鄰居們都知道薛家阿婆當初好心救了那位姑娘,竟得了個好幫手。

日子就這麼平靜的過着。忽然有一日,一位幾十年的老鄰居急急敲開了阿婆家的門。阿婆見是素來交好的李婆子,熱情地拉了人進屋坐。

李婆子隨她進屋坐下,眼神賊兮兮的四處搜尋着什麼,低聲問阿婆,「你撿的那個姑娘呢?」

阿婆見她面色有異,便知有事,心也提了一半,問道,「還在鋪面未回來呢,怎的,老姐姐姐有事?不妨直說便是。」

李婆子從來拿她當自家姐妹,親近幾十年,有什麼事從不瞞她。她自袖籠里掏出一張畫像遞與她,「這是我家老頭子上霍州城裡販貨的時候在街上看見的,你可知上面說什麼?」

阿婆接了畫像,仔細辨了辨,畫像上的女子云鬟金釵羅衫襦裙,看着面熟,端詳許久,終於看出來了,這畫像上的姑娘和玉姑初來時有五六分相似。畫旁邊還有幾行字,可惜她不識字。

李婆子接著說,「上次你支使玉姑上咱家送包子,正巧我家那老頭子在家見過玉姑。他這人常年在外跑貨,見的人多,經的事也多,最是眼利,只見了一面便記住了她的面相。過後幾日到了霍州,看見有位小郎君當街貼告示,說是妻子與他置氣,離家出走,他左右尋不到人,這才出了告示請父老鄉親幫忙找一找,若是找到了,給這個數的賞錢呢!」

李婆子伸出兩根手指。

阿婆見了,放低音量問,「二十兩銀子?」

李婆子搖搖頭,壓低聲音說,「二百兩。」

二,二百兩!!!

阿婆眼頓時瞪圓了,矍然失容,這個數字可是尋常人家一輩子都不曾見到過的。短暫的驚訝過後,她眼珠子轉了轉,沉吟許久惋惜道,「若那小郎君找的真是玉姑,咱們送她歸家夫妻團聚,何嘗不是件積德的好事。只是……唉,只是玉姑當日醒來便與我說了,她雙親都不在,被親戚搶奪了家產,還把她賣給人牙子,要拉往南邊去做丫鬟的。」

李婆子啊了一聲,「這……」

阿婆見李婆子存疑,怕她偷偷去報信,便說,「她那日醒來,害怕得不行,看到人哭得發抽。我安撫了好久,好不容易等她止了哭,問她家人,她又開始哭,直哭得撅過去了。我估計呀,那找人的小郎君只怕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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