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未見過這麼亮、這麼廣闊的天。外面是我的未來。
那年我十八歲，時光正好。
20
爺爺跟很多家長一樣等在門口，見到我，激動地揮起手來。
他騎着新買的三輪車帶我去餐館吃飯，我們點了很多好吃的。
飯後我們路過一家彩票店，裏面很多人，我就帶着爺爺進去選了幾個數字，用的是我倆的生日。
回村的時候，我們正好看見繼母和余欣。
看來繼母的身體已經好了，兩個人走在太陽底下汗流浹背的，看起來有幾分狼狽。
看到我們了，繼母扯着嗓門大喊道：「余晴！這回考得怎麼樣啊！」
爺爺停下車，我漫不經心地答道：「就那樣唄。」
繼母一聽這話，立馬得意起來了：
「什麼叫就那樣？我告訴你啊，這高考可不比別的，一分幹掉千人，一點也馬虎不得。
「平時考試靠耍手段得來的成績到了高考可就得現原形咯，高考要是考不好啊，之前考得再好也都白搭！
「我們家欣欣這次發揮得很好，加上當初大師說的，哎喲，我可得趕緊回去準備慶功宴，到時候在村頭大擺宴席！」
我看到余欣的臉上划過一抹心虛。
她一直低着頭，渾身上下每個細胞都在抗拒。
偏偏她媽還在口不擇言，來往的人都停下笑着聽了。
我笑笑：「好，我到時候等着看。」
不與傻瓜論短長，是做人應有的素養。
21
這個夏天，是爺爺搖晃的蒲扇，是爺爺親手種的西瓜，是爺爺院落里的躺椅。
我們一起去田間幹活，一起坐在地頭吃午飯，一起飯後沿着溪水小橋散步。
有時候周末，爺爺還會騎着三輪車帶我出去兜風。
出成績那天，爺爺剛騎着車帶我回來。
繼母已經提前大搖大擺堵在我們家門口了，一副要讓我們好看的架勢。
這個點人多，村裡人聽說今天高考出成績，紛紛趕過來看。
我大老遠就聽見她衝著人群叫喊：「一會大家就等着看我們家欣欣怎麼考第一拿狀元吧！到時候清華北大不給我們個幾百萬我們可不去上！」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饒是繼母也開始緊張，搖蒲扇的頻率明顯加快。
終於，時間到了。
爺爺戴着老花鏡，一臉嚴肅地按下查詢成績的電話號碼。
然而還沒等他撥通，一通電話率先撥了進來。
爺爺一個不小心，給掛了。
「北京的？打錯了吧。」他嘀咕了一聲。
繼母那頭正在查成績，幸災樂禍道：「人家騙子專找你們這種老弱病殘，可得留個心啊，哈哈哈，我點進去了，我們家欣欣考了——」
大家還等着她後面的話呢，可她的眼珠子突然瞪得老大，整個人後退了兩步失聲尖叫起來：
「這不可能！」
她想要抓着手機往家跑，卻被好事人攔下：「啥不可能？讓我看看考了多少，別自己偷着樂啊。」
下一秒，這人深吸一口氣：「86分？嘶，這閉着眼蒙，總分都不止這些吧。」
這話一出，鄉親們都沸騰了，看熱鬧者有，感慨者也有。
「不可能！一定是成績有錯，一定是打錯了！我們家欣欣可是狀元啊！！！」
繼母聲嘶力竭地咆哮着：「余欣呢，那個死丫頭在哪？！」
她將手機揣兜里，跌跌撞撞地往回跑，一路上因為腿軟還摔了幾個跟頭。
而這頭，爺爺也終於查到了我的成績，他哆哆嗦嗦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我們紛紛圍過去看。
「我的老天爺啊，734分！」
聽到這話，那些坐在馬紮上的人都紛紛栽了下來，嘴巴張得活活能吞下一個雞蛋！
與此同時，方才那個號碼再次打了進來。
爺爺點開免提，所有人都聽到，裏面傳來清朗的男聲：
「您好，請問是余晴同學家嗎，這裡是清華招生辦，麻煩一定要選擇我們清華，千萬不要被隔壁北大騙去！」
22
這天還有一個好消息，彩票店打來電話。
那天我與爺爺選的號碼，中了一等獎，8888萬！
23
繼母終究是不肯接受現實，她死活拉着余欣去找那個大師，然而在去的路上發生了車禍，余欣居然第一反應是先跑了。
她一直都清楚自己的水平，而在這個危急關頭，她為了不被母親責罵，居然拋棄被車撞了的母親自己跑了。
這就是徐紅愛護了、驕傲了一輩子的女兒。
而這一次，所有人都徹底明白了。
原來從一開始，那個大師所說的，天生福星，今年狀元，就是我。
而那個災星，是余欣。
……
爸爸回來那天，我跟爺爺正收拾東西準備去北京。
我們要離開家鄉，去首都定居了。
他蹲在門口，悶頭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煙。
爺爺也沒理他，只是中途給他倒了一碗水。
直到我們要走了，他才沉沉地叫了一聲：「爹，我跟她離婚了。」
爺爺的身影停頓了一剎，片刻後他，他「嗯」了一聲。
就在我也打包好東西，準備把老屋的門鎖上時，爸爸突然把一個包裹塞給我。
我一摸就知道，裏面全都是錢。
「爸，你這是？」
「拿着吧，爸幹活掙的。」
爸爸又像是被抽幹了力氣，慢慢地說。
「晴晴，這些年，是爸爸對不住你。」
他像是在對我說話，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當年你媽媽生你時難產去世，爸是恨你的。覺得你奪走了我最愛的人。這些年是爸忽視了你，讓你受了很多苦。」
他將煙頭摁滅在地上, 沉默地站起來，往外走。
「去北京吧，照顧好爺爺照顧好自己，要是……想家了, 回來看看, 我一直在這。」
24
其實, 我不恨爸爸, 我對他更多的是理解和失望吧。
我理解他痛失愛人的絕望，理解他被生活壓垮的麻木，理解他對待一切的無能為力。
可作為女兒，我也曾真的很希望，他能像別的父親一樣。
將我高高地舉起。
讓我騎大馬。
接我下學。
帶我吃肯德基。
只是那些我曾經最渴望的東西, 我錯過了，過了那個年紀後, 我也不再需要了。
25
我最終選擇了清華大學。
原因很簡單, 是清華的老師第一個給爺爺打的電話。
在我大二的那個暑假，我跟爺爺商量好，回村把爸爸接來了北京。
他好像老了很多，背和爺爺一樣弓起，常年外出幹活的皮膚也黑了很多, 手皺巴巴的, 眉頭也總是習慣性皺着。
不管怎樣，這些年他都靠自己的肩膀撐起了這個家，給了我讀書和活下去的機會。
我已經失去了母親, 我不能再失去父親了。
後來再聽到余欣的消息，是她跟小混混私奔了, 去四川一個酒吧當駐唱。
至於那個女人，聽說是被娘家人接去照顧了。
村裡就這麼一下子空了兩座院子。
村民們在其中一處的大門上貼上了兩個字「福星」，而另外一處, 則是明晃晃的，「災星」二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