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清莞寧肆》[阮清莞寧肆] - 第1章(2)

所託護我周全。」
「若非那位夫人暗中庇護於我,將我送出京城,我恐怕早就沒命。」
那年他才十一歲,驟逢大變還傷了眼睛,性情也變得陰暗不定,可那位夫人卻對他卻極為包容。
他眼睛有很長一段時間都看不清東西,卻記得那夫人親手做的梅花酥,記得她小心翼翼替他上藥時的溫柔。
後來見他整日鬱郁不肯說話,那小院里多了個嘰嘰喳喳連話都說不囫圇的粉糰子。
寧肆垂眼瞧着床上的人時,眸中寒霜消融了些。
她小時候臉圓圓的,身子圓圓的,短胳膊短腿兒,走路時像只胖鴨子。
他不說話時,小姑娘就纏着他小嘴叭叭。
明明口齒不清,他也不曾理會她,可她總喜歡擠在他身旁不停說著。
從陽光真好,草兒真綠,小鳥飛過來了,能一路說到阿爹替她摘了梨子,阿娘做的點心真甜,阿兄給她扎了紙鳶。
他沒回應過她,卻喜歡她口中的熱鬧。
等他眼睛能夠視物後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粉糰子撅着屁股趴在他身邊,瞪圓了杏眼跟只笨拙的小狗兒似的,鼓着臉替他吹着手上已經結痂的傷疤。
寧肆還記得他走的那日,奶糰子抱着他的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眼淚泛濫的能把人都給淹了。
時隔十三年,她居然還是這麼能哭。
寧肆低笑時,如春風舒緩了眼尾凜厲:
「那時候為保周全,那位夫人從未提及身份,也沒打聽過我是誰,回京之後我尋過她,只是那時住過的地方早就荒廢,周圍荒無人煙,也無人知道當年往事。」
卻沒想到,會意外遇到那個小娃娃。
「小海棠……」
他記得那位夫人曾這般喚她。
床上的人似乎聽到有人喚她,眼睫顫着像是要醒來。
一隻勁薄修長的手隔着錦被輕拍了拍她,像是得了安撫,她再次沉睡過去。
寧肆冷言:「好好查一查,看阮家是怎麼薄待了她。」
縉雲和滄浪都是聽出督主動了氣,不敢言聲連忙領命。
一夜大雨,天明見晴。
山下雪氣消融,拂柳嫩芽初現,偶有翠鳥輕啼飛過,劃破晨起寧靜。
一抹陽光擠過牖邊落在阮清莞臉上,驚得她迷濛醒來。
嗅着濃郁的葯香,阮清莞望着頭頂麟吐玉書的雕紋,有一瞬間不知身在何處。
「醒了?」
一道冷冽聲音傳來,如同墜入湖面的石子,也喚醒了阮清莞昏迷前的記憶。
阮清莞猛地坐起身來,顧不得疼痛就扭頭看向仙鶴屏扆外,隱約見到那邊那道頎長身影放下手中卷籍,起身朝着這邊走來。
寧肆見小姑娘嚇得臉蒼白,抱着被子瞪圓了杏眼,他停在扆旁說道:「小心手。」
阮清莞一哆嗦:「別砍我手。」
寧肆:「……」
撲哧。
寧娘子端着銅盆過來時聽到裡頭動靜頓時笑起來,她瞧着臉皮繃緊的寧肆,那邊小姑娘對他如狼似虎,她憋着笑繞過他走了進去:
「娘子別怕,我們督主不吃人,你別聽外頭人傳他有多凶,其實他心地善良,溫柔極了……」
阮清莞更害怕了。
寧肆見她抱着被子縮成一團,繃著臉快被嚇暈過去,他睇了眼寧娘子:「不會說話就別說。」
「那還不是督主嚇着人家。」
寧娘子性子爽朗,絲毫不懼冷臉的寧肆,
她笑起來眼角堆起細紋,放下銅盆就湊到阮清莞跟前,「好啦,別害怕,阿姊與你玩笑的。」
寧娘子覆手將阮清莞繃緊的指尖從被子上拉開,
「你這指頭上傷得不輕,雖然上了葯,可新肉長起來之前還是會疼的,這段時間別用力,別碰着水,還有你臉上的傷。」
「我替你上了葯,等傷口結痂之後再用些我調製出來的玉容散,保准讓你半點兒疤痕都不留下。」
阮清莞有些無措地看着笑盈盈的婦人。
寧肆淡聲道:「寧娘子是蜀地程氏的傳人,醫術極好,太醫署的人都不及她。」
「督主別誇我,誇了我出診也是要收銀子的。」
寧娘子笑着打趣了一句,才話音一轉,「不過阮小娘子長得好看,葯錢倒是能免了,要不這小臉花了得有多少俊俏郎君捶胸頓足,阿姊可捨不得。」
阮清莞臉皮發燙。
她能感受到寧娘子身上散發出來的善意,許多年不曾有人心疼過她美醜。
哪怕只是玩笑話,此時握着她的那雙指尖粗糲的手卻也讓她格外安心。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吶吶:「謝謝阿姊。」
寧娘子格外受用:「有你這麼個仙女妹子,我可佔了大便宜。」
阮清莞抿唇輕笑,頰邊露出淺淺的梨渦。
……
象首銅爐里燒着火炭,屋中暖和不見春寒。
寧娘子頗為話嘮的拉着阮清莞與她說話,或是笑容安撫人心,也或許是寧肆只走到屏扆旁的四足長榻上坐下,未曾試圖靠近。
等寧娘子替她重新上好了葯後,阮清莞小臉上總算有了些血色。
她嘴唇依舊蒼白,青絲垂落在身後,卷翹的眼睫撲扇着時,微微紅腫的眼睛裏也有了神,不再像是剛醒來時無措。
等寧娘子退出去後,屋中只剩她和寧肆二人。
阮清莞小心翼翼地抬眸。
對面的人一身玄色錦衣,墨簪挽發肆意,褪了初見時的冷戾,神色疏懶地斜靠在榻邊。
明明是個被人唾罵的奸佞閹黨,手段狠厲無人不懼,可他身上卻沒有半點宮中那些內侍身上的陰柔之氣,反而眉目舒朗如玉泉落于山澗,渾身上下藏着一種難以捉摸的凜然貴氣。
或是察覺到她在看他,他劍眸輕抬。
阮清莞連忙一縮,垂眼低頭抓着被角。
「寧娘子的話忘了,手不想要了?」
見她下意識縮手,寧肆似輕嘆了聲,「怕什麼?」
見女孩兒不出聲,他說,
「䧿山上你出現的太過巧合,我近來又犯了不少人的利益,京中人皆知我每年此時會去山中祭拜故人,你又吞吞吐吐說不清楚緣由,我只將你當成了那些人派來的刺客,才會險些殺你。」
「如今查清,自不會傷你。」
他聲音依舊淡淡,可與山上動輒要人性命不同。
阮清莞雖然還是怕他,也記得自己昏過去前罵了這人,她抬頭小心翼翼地道:「那督主可以放我離開了嗎?」
「你想走?」寧肆看着她。
清莞吶吶:「我一夜未回,府中會擔憂……」
「阮家並沒人去過靈雲寺找你,至今也無人知道你險些喪身在那林中。」
手心猛地收緊,清莞臉上一白。
「你跟阮瑾修一起去靈雲寺,他卻將你一個人留在那林子里,與你同去的有你的表哥謝寅,有你青梅竹馬的未婚夫陸執年,可他們都只記得那個哭哭啼啼的庶女。」
「他們昨日回城之後,就哄着那庶女去了珍寶樓買了首飾逗她開心,後來還去游湖泛舟,沒有一個人記得你在城外一夜未歸。」
寧肆不是願意將腐肉留在體內的人,自然也不想叫小孩兒自欺欺人。
「昨夜山中大雨,若非我湊巧路過,你早已經摔死在那雪坳里。」
「你那兄長明知山中危險,可回城到今日都沒出城找過你,就連阮鴻和阮老夫人也毫無察覺,你那個婢女倒是想要來找你,卻被阮瑾修以冒犯了那庶女為由打了幾板子。」
「你確定你要就這麼回去?」
寧肆的話如同刀子,刺得阮清莞慘白着臉難受地喘不過氣來。
阮姝蘭入府之後,她處處不如意,每有爭執時她總會因為阮姝蘭跟阿兄吵得天翻地覆。
昨日是她母親冥誕,她特意跟阿兄他們一起去靈雲寺上香。
原是約了謝寅和陸執年一起外出散心,順道緩和跟阿兄之間的關係,可她沒想到阿兄居然會帶上了阮姝蘭。
她本就極為厭惡阮姝蘭這個外室女,更不喜阿兄跟她親近,一路看見謝寅和陸執年也處處關照她,甚至為了那個外室女忽略她時,她心中憋了一肚子的氣。
等上山之後阮姝蘭「不小心」打翻了她母親的長明燈,將她母親的福祉毀了一地。
她所有怒氣就都爆發出來,氣急之下給了她一巴掌,阮姝蘭就哭着跑了出去。
阮瑾修滿眼焦急騎馬在林子里將人追回來,表哥謝寅和陸執年也拖着她過去讓她跟阮姝蘭道歉。
阮清莞自然是不肯。
她又沒錯,她憑什麼跟阮姝蘭道歉?
阮清莞口不擇言罵了阮姝蘭幾句,阮姝蘭就哭哭啼啼說要回安州。
阮瑾修當時便大怒斥責她毫無教養,沒有女子謙順之德,說她欺辱身世可憐的阮姝蘭,毫無半點容人之量。
她賭氣與他吵了起來,他就叫她滾回靈雲寺去自省,而本該護着她的謝寅和陸執年也皺着眉頭說她太不懂事。
他們幾人只顧着去追哭的梨花帶雨的阮姝蘭,將她一個人留在了白茫茫的林子里。
上一世她在林中迷了方向,天黑後馬兒受傷摔下了陡坡。
她沒有這一世的運氣遇到了寧肆被人救了上來,而是摔下去滾進了深不見底的雪窩,直到第三天早上才被過路的農戶發現。
昏迷不醒地送回京城時,瘸了腿,毀了臉,身子骨也被徹底凍毀了。
阮清莞呼吸時都帶着怨恨:「她不是庶女。」
「嗯?」
「我說,阮姝蘭不是庶女,她只是個身份不明的外室女。」
她想起上一世回去後她滿是怨憎,姨母也因她受傷氣得發狂。
阮瑾修他們剛開始還心懷歉疚,跪在她面前哭着說對不起她,阮老夫人和阮鴻也重重罰了他們,說會將阮姝蘭送走。
可後來姨母出事,阮家對她的態度就變了。
他們開始勸她放下過去,勸她憐惜阮姝蘭凄苦,他們心疼阮姝蘭替她取血求葯的大義,喜愛她輕言細語的溫柔,而因毀容斷腿困在後宅,又失了至親姨母性情大變的她,就成了人人厭惡的存在。
最初的爭執,次次摔門而去。
她的不甘和怨憤就成了他們眼裡的「不懂事」,後來她看明白了阮家涼薄,只想要遠離他們,可他們卻一個一個的來指責她,說她出現在外面會連累了阮姝蘭的名聲,讓阮家遭人恥笑。
他們斷了她跟外間的聯繫,取走了母親留給她的東西,將她關在廢棄的院子里不見天日。
她臉上起滿膿瘡,苟延殘喘地留在那房中「自省」。
外間阮鴻高升,阮瑾修名冠京城,阮姝蘭更拿着她母親留給她的東西成為人人稱羨的才女,連陸執年都為她悔婚對她傾心。
阮清莞滿腔怨恨無處發泄:「她說她是我父親年輕時在外的風流債,是我爹養在外面的外室女。」
「祖母他們說此事傳揚出去會讓阮家名聲有瑕,我阿娘也會被人嘲笑,所以才對外說阮姝蘭是我母親身邊良奴所生的庶女。」
寧肆眉心皺了起來:「他們說,你就答應了?」
「所以我蠢。」阮清莞紅着眼。
寧肆被她這話說的一堵,見小姑娘垂着腦袋露出個發璇,隱約又見了眼淚,他嘆了口氣盡量聲音低些。
「庶女還是外室女先不論,你確定她是你父親的血脈?」
阮清莞抬頭。
「你父親與你母親極為恩愛,你母親誕下你後傷了身子再難有孕,當年京中多少女郎痴迷你父親風采,競相求嫁,願以平妻貴妾之禮入阮家替他綿延香火,都被他出言拒絕。」
「他要是真貪女色,何至於養個遭人不恥的外室?」
阮清莞睜大了眼:「可是三叔和大伯都說……」
不。
不對。
阮清莞陡然白了臉。
她隱約記起阮姝蘭剛到府中的時候,三叔是直接將人送去大房的。
當時大伯母臉色極為難看,祖母也對她十分厭惡,府中只是將人安置在偏僻小院里,才會讓她誤會以為她是哪家前來投奔的親戚。
是後來過了幾天,三叔才突然說她是父親年輕時在外留下的血脈。
阮清莞隱隱察覺自己被隱瞞了什麼,用力咬着嘴唇,氣得渾身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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