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本無桃源》[世本無桃源] - 第1章

二十世紀末,清水市還是南省一座非常拿不出手也沒什麼特色的城市,但是距離清水市市區不到二十公里的山區有個叫做桃源鎮的地方。
桃源鎮有一片茂密的桃林,傳說中,那裡是陶淵明桃花源的原型。
1995年,清水市市**為了經濟發展開始籌謀旅遊業的建設,因此搞了個「建設南省桃源」的項目。
「南省桃源」項目在清水市初初啟動的時候,市民朋友們本能的產生了一種自家狗窩要趁着南省這股大搞旅遊產業的東風扶搖直上的美好期待。
「這肯定得發啊!」
「教育醫療最好一股腦的都搞起來!」
這些期待最終也只是期待而已。
因為清水市的「南省桃源」項目最終被隔壁的凰城古鎮項目強佔了風頭,省**人力財力都有限,所以「桃源項目」很快就湮滅在了時代的浪潮里。
世人多健忘,不過是七八年過去,就已經沒多少人記得這個曾經在清水市風生水起的項目了。
可是木暢一直記得這個項目,因為當時木暢的母親蘇青和她說過:「暢暢,等到「桃源項目」落實了,我們這套房子估計能夠因為拆遷拿到一筆拆遷款,到時候我們家的條件估計就會好一些了,媽媽也帶你去桃源玩玩,年輕的時候,媽媽去過桃源鎮,那裡四五月份的桃花開得好得不得了。」
1995年,木暢4歲,蘇青這番關於桃源鎮的描述啟迪了木暢對於美的認知,讓桃花從此成了她心中最特別的花。
但是桃源鎮項目被腰斬之後,木暢就很清醒的知道,她沒有辦法去桃源鎮見到這種特別的花了,因為他們家很窮,哪怕桃源鎮距離清水市市區其實很近,但是木暢知道爸爸媽媽不會有這個閑錢和閑心帶她去那裡玩一趟。
明明白白得不到的東西木暢從來不糾纏,因為強求勢必要低頭,要放下自尊,木暢是個要自尊的孩子,她才不要去求任何人,可是人生總是事與願違的,一個越想要自尊的人,往往越得不到自尊。
……
每一次自尊受到傷害的時候,木暢就會做出一些很瘋狂的舉動。
小時候,她曾在陳澈的羞辱之下不管不顧的把身上的衣服扒下來丟還到他的身上,聲嘶力竭,現如今,她在當眾挨了父親扇了一個耳光後從家裡跑出來,沒頭沒腦。
她一路跑,一路跑,最終,木暢跑到了五安市場。
五安市場位於清水市城南,這裡曾經是清水市的一個法外之地,在二十世紀末法制還不那麼健全的時候,五安廣場發生過不少嚴重的打架鬥毆事件。
不過隨着時間的推移,法制體系的完善,那些亂七八糟的街頭械鬥少了很多,與此同時,這個街頭混混的聚集地也得到了改造,如今五安市場已經成了清水市一個購物中心。
說實話,「購物中心」這四個字是抬舉了五安市場。從外形看上去,五安市場更像是一個在廢舊廠房搭建起來的集市。
它聚集着之前五安市場的遺民,因為有人住着,久而久之,就衍生出來了菜市場,服裝店,麻將館,網吧還有一些雜七雜八的門面,進而就形成了人們口中所說的購物中心,但是實際上,雖然沒了那些九十年代末的打架鬥毆事件,這裡依舊是清水市的一片魚龍混雜之地。
木暢小時候經常來五安市場,因為她的父親木海是一個嗜牌如命的賭鬼,五安市場的那些麻將館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才是他真正的家,木暢和蘇青都深知這一點,但是她們倆還是要一趟趟的從平南街走到五安市場,一次次低三下四的求賭紅了眼的木海回家。
在求木海回家的晚上,木暢曾見過一場很嚴重的鬥毆事件。
那是一個冬天的夜晚,臨近年關,蘇青帶着木暢過來叫木海回家,然後木暢在五安市場的西門看到了一個滿身肥肉的男人直接抄起身旁的殺豬刀殺豬一樣砍上了一個女人的脖子。
那年木暢七歲。
木暢永遠記得那一幕,當時蘇青死死地拽着木海不讓他摻和到裏面去,而她則被人群擠到了拿刀的人面前,受害人的血飆濺在她的嘴上,導致她很長很長一段時間不敢說話,也不敢靠近五安廣場。
今年木暢12歲,她在烈日之下重新站在五安廣場的西門前,發現被很多人談之變色的童年陰影,心理創傷其實也不過如此,因為她並沒有覺得有多害怕,她甚至敢去摸一摸,舔一舔自己的嘴角。
那裡如今已經沒有血了。
……
木暢來到五安廣場並不是變態的為了悼念自己不太正常的童年,她來這裡是要找一家理髮店的。
不得不說貧窮的地方有一種奇妙的相似性,木暢家所在的平南街如此,她如今所在的五安市場也如此,因為相較於四五年以前,清水市的經濟狀況已經要好很多了,但是這兩個清水市貧民窟一般的地方彷彿被遺忘在了時光里,哪怕四五年過去,木暢依舊可以熟悉的街道準確的找到她要找的那家理髮店。
它還是位於五安市場的西門側街道最深處,夾在典當寄賣行和麻將館的中間,在它旁邊的那家麻將館,永遠煙霧繚繞,永遠坐着不歸家也不務工的社會渣滓。
滾燙的熱風從空調外機的排氣扇吹出來,木暢循着熱風出來的方向看去,她的目光就落在了理髮店的滲水牆面上。
那面牆上依舊有着黑色的裂縫,一副殘破模樣,而在它的牆角處,有一個永遠擰不緊的生鏽水龍頭,它不知疲倦的滴着水,有時滴在禿了頭的拖把上,有時滴在泛着油光的水坑上。
木暢的視線循着水坑往上走,然後她看到了玻璃門旁照舊擺放着一塊小黑板,上面寫着,剪頭五塊,燙染五十塊……木暢的視線最終落在了這塊小黑板的最下方,那裡寫着回收舊頭髮這五個字。
……
歡友理髮店回收舊頭髮這件事同樣是木暢七歲時候知道的事情,那個時候她和蘇青來麻將館叫木海回家,蘇青在麻將館裏面等着,而木暢則在麻將館的外面等着,因為她不喜歡麻將館裏面的煙酒味,每次聞了她就會作嘔。
在外面等木海的功夫,木暢有時候會看理髮店內的男男女女,她遺傳了蘇青的好皮囊,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格外招人喜歡,因此進歡友理髮店的男男女女總喜歡逗她。
他們常常伸手想去揉她的頭,然後對她說:「小朋友,你爸爸媽媽呢?跟叔叔阿姨進店裡玩,裡頭暖和。」
木暢是個很怕冷的孩子,但是比起冷來,她其實更怕這些穿的怪裡怪氣的叔叔阿姨,每次他們伸手的時候,木暢就會下意識地跑開去,等到他們進了門後,木暢再重新站回屋檐下。
為什麼會怕那些叔叔阿姨,因為他們其實和麻將館裏面的那些人沒什麼兩樣,隔着玻璃窗,木暢總能夠看到紅色藍色燈光下的男男女女摟抱在一起,有的點煙,有的親嘴。
這家理髮店不是賣淫嫖娼的髮廊,但是常駐五安市場的就沒什麼正經人,木暢當時有一種很奇怪的想法,她覺得他們身上都很臟。
不論是男人身上的煙酒味,還是女人身上的脂粉味,都讓她覺得很臟,當他們的手碰到她的頭時,木暢就會感覺有螞蟻在她的身上爬,她不喜歡讓五安廣場的人碰她,與此同時,她自己也不敢碰五安廣場的東西。
於是經常的,木暢不和人說話,也不挨任何東西,她就像一塊木頭一樣杵在原地,有時站十幾分鐘,有時站一兩個小時。
站着的時候是很無聊的,但是木暢發明了一個遊戲,那就是去背招牌上的字,或許正是因為這樣,在上小學之前,木暢就已經記得很多字。
她其實不知道它們代表着什麼含義,直到上了小學,學了拼音,她才明白過來那些方方正正的符號都代表着什麼,於是乎,在背字形之後,木暢有了新的遊戲,那就是去分辨那些字有什麼含義。
大多數招牌都是沒有意義的名稱,只有門口擺放的布告和黑板上面才會有幾句完整的話,譬如兩元大甩賣,譬如燒餅攤前的朱元璋沿路乞討,也譬如歡友理髮店小黑板上的那一句,回收舊頭髮。
木暢問媽媽:「回收舊頭髮是什麼意思?」
蘇青說:「就是有些長頭髮的女人把長頭髮賣給理髮店,理髮店把這些頭髮收回去做假髮。」
木暢又問:「那就是說頭髮可以賣錢的意思嗎?」
蘇青抱着木暢:「我的暢暢真聰明,就是這個意思。「
木暢就笑了:「那媽媽,我的頭髮也可以賣錢嗎?「
蘇青看着木暢那一頭細軟的黃毛笑:「暢暢的頭髮還太短了,賣不了什麼錢。」
蘇青的話沒有打消木暢的念頭,她不死心的問:「那我的頭髮長長了就可以賣錢了嗎?」
大概是因為家裡窮,因此小小年紀的木暢對於錢之一字非常的敏感,所以她刨根究底的問要她要長到多大,頭髮要長到多長才可以換錢。
蘇青當時問木暢:「暢暢賣頭髮想要做什麼啊?」
木暢說:「賣了頭髮,我就把錢給媽媽,這樣子媽媽就不會因為錢的事情不高興,不會因為錢的事情和爸爸吵架,也不會因為錢的時候挨打了。」
蘇青的後來說什麼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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