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春嶼》[心春嶼] - 第6章

阮檸心怎麼都沒想到寧嶼說翻臉就翻臉,上一刻還言笑晏晏,下一刻就要她的命。
被拽着胳膊拎起來時恍覺大禍臨頭,阮檸心竭力想要冷靜下來。
她還不能死,她還沒讓阮家罪有應得,沒問清楚他們為什麼那麼對她。
她死死抓着車轅整個身子撕扯着疼:
「寧督主,我沒騙您,我真的是剛剛才認出您,我以前只在宮中見過您一面,與您並不相熟,才會一時沒認出您身份。」
「我不是壞人,我是真的迷了路,今天是我母親冥誕,靈雲寺上下都是見過我的……」
女孩兒被拖拽着離開,不住抓着地面求饒。
最初她還能冷靜辯解,大喊着讓他去求證,可後來大概見他冷性,漸漸崩潰嚎啕。
雨霧煞眼,瓢潑濺起亂泥。
寧嶼抬眼淡漠看着,神色疏冷疲懶。
玄色狐裘遮住冷白下顎,那眼中漫出淡淡染霜的靡色。
直到滄浪將人拖到崖邊,扯着要將她摔下去時,女孩兒身上裹滿泥漿的毳毛斗篷掛落開來,一截紅繩突然從她頸間墜了出來。
「慢着。」
阮檸心死死拽着手邊斷枝泣不成聲。
寧嶼微眯着眼撐傘走到崖邊,蹲身捏着她頸間紅繩用力一扯,便將那繩連帶着下面掛着的半截斷玉握在手裡。
那玉顏色灰青,不似明玉通透,似蛇尾斬斷後形狀更是奇怪。
玉身是疏密不一的陰線,間或還摻雜着隱起的蟠虺紋。
「這玉是何處得來?」
寧嶼目光垂落,眼尾凌厲刺人。
檸心淚眼朦朧:「我……我自小就戴着…」
寧嶼眯眼:「自小?」
檸心哭得鼻眼通紅,見過男人狠辣後不敢說謊:
「我小時候這玉就掛在我頸上,阿娘說是對我很好的一個姨母送給我的,她說這是她最珍貴的遺物,讓我貼身戴着,還叮囑我不能交給任何人。」
手中斷枝在雨中搖晃,她哭得一塌糊塗,
「我……我沒有騙你,我真的沒有騙你,你相信我……我…」
啊!!
斷木支撐不住,攸地朝下掉落,阮檸心整個人尖叫着墜了下去。
就當她以為自己死定了時,卻被一隻大手抓住胳膊拎了上來。
身子跌進染了霜寒的懷裡,有人掐着她下巴。
寧嶼仔細瞧着手裡那張滿是泥漿混着血的臉,腦子裡卻是很久以前,那跟在他屁股後面,圓乎乎胖嘟嘟,跟只湯糰粉子似的又嬌又軟的小孩兒模樣。
「怎的,這麼丑了?」
阮檸心被掐得臉生疼,渾身泥水混着血腥嗆得她喘不過氣。
身前的人漆發如雲,狐裘連毛邊都沒濕,她卻狼狽得像是連毛都沒褪,被人摁在水裡翻滾了幾次的落湯雞。
險死還生的驚恐,重生後來不及慶幸的惶惶,還有上一世受盡委屈被絞死的不甘和恐懼,都在寧嶼滿是嫌棄的一句「丑」後再也壓抑不住。
死就死,憑什麼要說她丑?!
她眼中徹底紅了,一把推開寧嶼,
「我丑怎麼了,我丑吃你家米糧了,我丑想要礙你眼了?」
檸心怒吼,「我只是誤入這裡,我只不過是走錯了路而已……」
「你權傾朝野殺人如取樂,你隨便就能定人生死,可是我從來都沒有得罪過你,你不想救我任我摔下去死了就好,為什麼要救我起來又把我推下去,為什麼要一再地戲弄我……」
「我做錯了什麼……」
「我做錯了什麼?!!」
驚懼和不安讓她幾乎忘了眼前人是誰,阮檸心眼淚大滴大滴滾落。
她本是阮家二房嫡女,母親是故去太傅榮遷安的長女。
榮太傅共有兩女,長女嫁給了阮國公府的二公子阮熙,次女嫁給了鋮王。
阮熙夫婦早亡,只留下阮檸心這麼一個女兒,雖無生父母庇護,可身為阮家二房獨脈,又有鋮王妃這個護短至極的姨母,加之榮太傅留下的餘蔭,連皇帝都對她這個少時失怙的孩子頗為憐惜,檸心的身份在京中可謂尊貴至極。
她自小與皇后母家的侄兒,也是陸氏的嫡長子陸執年訂親,又有府中大房長兄阮瑾修和鋮王府的表哥謝寅護着,過的是恣意快活,可是阮姝蘭的出現卻打破了這一切。
半年前,三叔阮覃外出辦差,從安州帶回來個楚楚可憐的女孩兒。
阮檸心剛開始只以為是府里誰人的表親對她極為和善,可誰想幾日後三叔卻說,那女孩兒是她父親阮熙年輕時在外留下的風流債。
阮檸心一時間怎能夠接受,她那跟母親恩愛至極的父親會有別人。
可是大伯認了這事,三叔也說他親眼見過父親跟那女子相好,就連祖母也在阮姝蘭的眼淚之下,勸說她好歹是父親的親骨肉,是她血脈相融的姐姐。
阮老夫人勸她,只是將人養在府里,給她口飯吃。
阿兄也跟她說,他的妹妹只有她一個,絕不會讓阮姝蘭越過她去。
年少的阮檸心單純如紙,聽了他們的話將人留了下來,還照着阮老夫人他們的吩咐幫着阮姝蘭遮掩身份,對外只說阮姝蘭的生母是她母親身邊的良奴,早年被父親收用後留了血脈,只是因以前體弱留在京外養着。
一個外室女充作庶女,她也成了阮二小姐。
阮檸心原以為只是府里多了個不喜歡的人,可誰想到阮姝蘭搶走了阿兄的疼愛,搶走了表哥的注目,搶走了她青梅竹馬的未婚夫婿。
而她卻毀了容貌,殘了腿,被困在那暗無天日的廢院里猶如蛆蟲苟延殘喘,最後還被人活活勒死。
「你們為什麼都要欺負我,為什麼?」
「我到底做錯了什麼,要讓你們這麼對我……」
阮檸心一直強撐着的心裏崩塌,眼淚大滴大滴滾落,臉上斑駁的雨血遮不住滿是絕望的眼。
明明她才是阮瑾修的妹妹。
明明她才是陸執年的青梅竹馬。
明明謝寅是自小疼她的表哥。
她什麼都做過,她從來沒有傷害過任何人。
可是他們為什麼總是護着阮姝蘭來斥責她?
他們說她不懂事,說她不夠寬容,說阮姝蘭身世可憐過往活得艱辛,怪她享盡富貴,卻絲毫不懂得憐惜阮姝蘭的苦楚。
可是不是她讓阮姝蘭成為外室女的,那些她所覬覦的本來都是屬於她的。
是阮姝蘭奪走了她的一切,毀了她的一生。
他們護着她溫柔體貼,卻斥她心腸歹毒。
可她又做錯了什麼?!
女孩兒聲音如飲血哀泣,彷彿身處無處可逃的絕境里,從聲嘶力竭的哭喊到低低啜泣的絕望,一點點地蹲坐在地上,伸手環着自己。
「我只是想好好活着……我只是想要活着而已……」
「為什麼,為什麼你們都要欺負我……」
刺骨的疼讓她喘息,她彷彿墮入噩夢泣聲哀求,
「阿兄,我好疼……」
「阿娘……你救救我……」
寧嶼呼吸微滯,好似被人掐着心臟。
他俯身想要探手,可他的碰觸卻讓本就綳到極致的阮檸心如同斷了弦,哭聲一滯後,就直挺挺就朝側邊倒去。
寧嶼長臂將人撈進懷裡,狐裘裹上污泥。
見她眼睫緊閉昏了過去,寧嶼抱着人朝着滄浪道:
「回別莊!」
山雨瓢潑,落在屋頂淅瀝作響。
屋中燭火明亮,搖曳着晃出床上那張蒼白的臉。
……
「檸心,你要讓着蘭兒一些,她身世凄苦,以前又過得不好,你金尊玉貴多年,要有大家風範容人之量。」
「檸心,蘭兒只是不懂京中的規矩,她不是有意衝撞你。」
「檸心,你怎麼這麼不懂事,蘭兒已經讓着你了,你為什麼還要咄咄逼人?」
……
阮瑾修護着梨花帶雨的阮姝蘭:「阮檸心,是你自己胡鬧才摔下山崖毀了臉,是你做錯在前才害得你自己受傷。」
「要不是你先打傷蘭兒,我們怎會一時氣憤離開,你要是乖乖回了靈雲寺,又怎麼會滾落高處落得這般地步?」
「這兩年為了你的臉,蘭兒四處替你求葯,親自取心頭血為你調養身子,她恨不能以身替你彌補你,你還想要怎麼樣?!」
謝寅滿是心疼地望着阮姝蘭,扭頭對着她時皺眉嫌惡:
「表妹,你以前最是懂事的,蘭兒溫柔善良,處處都為你着想,你為何要一直與她為難百般欺負她,你怎麼變成這種惡毒的樣子?」
陸執年神情冷漠嗤笑:「她本就心性歹毒,臉丑心更丑,她一心針對姝蘭,鬧得闔府不得安寧,讓滿京城都看阮、陸兩家的笑話,她這種人還不如當初就死在了䧿山上。」
阮老夫人滿是失望:「檸心,你好好反省。」
阮檸心殘了腿,滿面膿瘡。
她看着他們一個個離開,拚命地哭喊着說她沒有,她沒有欺負阮姝蘭。
可那房門依舊砰地關上,所有人都不要她。
他們都不要她了…
……
床上的女孩兒緊閉着眼臉色蒼白,昏睡中依舊淚水漣漣。
她像是困縛在噩夢裡,一邊哭一邊囈語着「阿兄」。
幫着阮檸心換了衣裳上好葯,從裡頭走出來的秦娘子忍不住說道:「督主,這小娘子是誰家的姑娘,也不知是受了多大的委屈,夢裡都一直在哭。」
寧嶼手指捻了捻,給嚇狠了?
「她傷得怎麼樣?」
秦娘子說道:「身上都是擦傷倒是不怎麼要緊,就是那手上指甲翻了蓋兒,我瞧着都疼,而且小娘子臉上被樹枝颳了幾道,傷口有些深,本就凍着了又混了垢泥,怕是會起膿瘡。」
「好生照看,不許留疤。」寧嶼交代。
秦娘子頗為稀罕,她認識寧嶼好些年,他可從不是個憐香惜玉的,抱着那女娘回來就已經稀奇,如今還關心人家落不落疤?
「怎麼,辦不到?」
「哪能,督主放心,有我在,自會保着小娘子貌美如花。」
寧嶼睇她一眼,徑直轉身就繞過屏扆走了進去。
床上女孩兒蓋着錦被,身子卻格外單薄,細白的手指上纏着裹簾包着傷口,臉上還掛着淚珠。
寧嶼坐在床邊瞧着小姑娘委屈的夢裡都在哀泣,指腹蘸了蘸她眼角掛着的淚水,臉上瀰漫霜色。
這驚恐的樣子,可不像是被他嚇的。
之前她說,他「們」欺負她……
「滄浪。」
滄浪走了進來。
寧嶼冷聲道:「讓人去查查阮家那邊,看阮家的人往日是否委屈了她。」
「那今日靈雲寺那邊……」
「也一併去查。」
滄浪還沒應聲,跟着他一起進來的縉雲就忍不住眉峰微皺。
他伸手攔了下滄浪,朝着床上躺着的人影看了眼:
「督主,您近來在查漕糧禍首,此事與京中幾個世家關係頗深,阮家的人與崔、陸二氏都走得極近,突然命人查他們,恐會驚動了那些人。」
「無礙。」
寧嶼眼尾凜厲地抹掉指腹淚跡,「陸崇遠老謀深算,漕運上下早就打點乾淨很難找到線索。」
「我本就打算尋個借口找他親近的人開刀,若被他察覺我找上阮國公府正好,打草驚蛇讓那老傢伙動一動。」
縉雲問道:「那阮小娘子…」
「先留在這邊。」
「督主!」縉雲不解。
這阮檸心是阮家女娘,又與鋮王府牽扯頗深。
鋮王妃極其護短,督主將阮家女娘留在這裡萬一被人察覺,那阮家和鋮王府非得找他們麻煩不可。
縉雲委婉說道:「督主,阮小娘子云英未嫁,留在這裡於禮不合。」
「本督是個太監,有什麼禮?」
縉雲頓時一噎。
寧嶼見他模樣嗤了聲,拿着先前從阮檸心頸上取下來的半截玉佩扔了過去。
縉雲連忙接住:「這是…」
「薛姨的龍紋佩。」
薛……
縉雲猛地睜大了眼。
寧嶼看着那半枚龍紋佩說道:「當年薛姨拚死護我出宮,將我藏在安全之地隻身引走追兵,沒多久就有一位夫人尋到了我,她拿着薛姨的半塊龍紋佩,說她是薛姨的摯友,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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