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只過了半個小時，那個從前天之驕子一樣的男人，好像突然一下就垮了。
「我只是想來看看她。」他啞聲開口。
凌風冷笑：「看她？裴夜寒，你們結婚五年，你有那麼多的時間可以看她，關心她，可你在乎過？現在她都被你害成這樣了，你告訴我你終於良心發現，想看看她了？」
「裴夜寒，你捫心自問，你覺得你配嗎？」
凌風的語氣甚至算不上尖利，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不配，他當然知道自己不配。
他垂在身側的手緊緊握着，唯有這樣才能不泄露他在發抖。
他不再開口，只能靜靜的站在原地，怎麼也不肯走。
最後，裴夜寒還是先離開了，他去了更嚴重的小樂的病房。
病床上，小樂小小的身子躺在上面，那雙平時最靈動的眼睛再也不會撲閃撲閃的看向他，也再也不會用那最軟糯的聲音，膽怯又期待的喊他爸爸。
想起小樂墜樓前說的最後一句話，裴夜寒眼眶都紅了。
曾經那麼喜歡爸爸的人，究竟要有多絕望，才能說出「我再也不需要爸爸了」這樣的話。
他一步一步走走病床邊，顫抖着伸出手，握住小樂小小的冰冷的手。
兩隻手碰觸到的那一瞬間，他的眼淚立刻就從眼角流了下來。
上一次哭，是在什麼時候，裴夜寒已經記不清了。
他年少失怙，肩上扛着整個裴氏的責任，壓力最大的時候，也是一個人扛過來，從沒有流過一滴淚。
可是此刻，看着自己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的血親，他的眼淚卻好像止不住了一般。
向來高大的男人彎着腰，一隻手牽着小樂的小手，一隻手崩潰的捂着臉。
許久後，他埋着頭痛苦一遍遍重複：「對不起……對不起……小樂，是爸爸對不起你。」
……
裴夜寒連續一周都在公司和醫院兩頭跑，裴氏是他一個人的擔子，他不能丟下。
所以他只能擠出一切空餘時間來醫院看顧知薇和小樂，他幾乎每天連兩個小時後的休息時間都沒有，整個人消瘦了不少。
雖然給顧知薇和小樂請了全國最專業的醫生，但他們兩還是沒醒。
顧父顧母也會過來看她和小樂，他們後來大概真的去查了輸血登記表，真的在上面看到了顧知薇的簽字。
兩個人一時不知是什麼心情，他們從小就更偏愛顧媛，因為顧媛嘴甜會討人喜歡，而顧知薇總是木訥的。
他們把大部分的愛都給予了顧媛，卻沒想到，在真正遇到危險的時候，冒死救她們的人卻是顧知薇！

第十五章

也許是對顧知薇的愧疚，也許只是為了讓自己心裏好過一些，他們總是常常來看顧知薇。
凌風並不在意他們來不來，對待他們像陌生人一樣，寧可自己親自照顧顧知薇和小樂，也不讓他們照顧。
至於天天過來的裴夜寒，就更沒有好言相對。
等到第八天，裴夜寒剛在公司為一個重要項目熬了一整個通宵，一刻也沒有休息，立刻馬不停蹄的奔向醫院。
走到病房門口，他聽這幾天一直安安靜靜的病房，裏面突然傳來了說話的聲音。
裴夜寒開門的手一頓，心跳都幾乎快要停滯了。
他顫抖着手緩緩開門，果然看見一隻躺在床上昏迷的人竟然真的已經醒了！
顧知薇半躺在床上，臉色還是極其蒼白，那雙溫柔眼底盛滿淚水，正激動地跟凌風說著什麼。
可是，當她一轉眸看見站在門口的裴夜寒後，原本還算正常的臉色忽然一臉，眼底升起濃濃的恨意。
裴夜寒本就剛忙完一個通宵，渾身疲憊，他剛邁出一步想走進去，可是下一秒，顧知薇便直接抄起旁邊桌子上的水杯，朝他身上狠狠砸過來。
「嘭！」
水杯剛好從他臉旁邊擦過，水珠都滴在了裴夜寒臉上，然後砸在了牆上，碎裂在地上。
裴夜寒被這突如其來的水杯砸的愣在原地，接着就聽見顧知薇朝自己憤怒的大喊。
「滾出去！滾出去！我不想看見你。」
一看見他，她的情緒就徹底激動起來，甚至連呼吸都有些急促，凌風連忙走到她身旁彎腰幫她順氣。
裴夜寒看着這副畫面，心狠狠的一痛，喉嚨像是被什麼堵住一般，說不出話來。
看見她醒來後高興的心情僵住，裴夜寒自嘲的想，是啊，她怎麼可能想看見自己？
過了幾秒，他才啞聲開口：「好，你別生氣，我馬上就走。」
說著，他頹然的轉身，一步一步離開了病房。
病房裡，顧知薇看他的背影一眼都不願意，凌風生怕她剛醒來又因為情緒激動昏過去，一句一句安撫着。
顧知薇眼眶含淚：「小樂怎麼樣了？還沒醒嗎？」
凌風最怕她問這個，醫生說過，小樂的情況比她嚴重多了，甚至有可能……永遠醒不過來！
但此刻，凌風當然不敢對她說實話，只能道：「小樂本來就是小孩子，身體更差一些，比你慢醒也是正常的，別擔心。」
聽凌風這麼說，她才終於放下心來。
「你雖然醒了，但醫生說了你現在身子還是很虛弱，你一定要好好休息，其他的都別想了。」
顧知薇虛弱的點頭，可她怎麼可能不想？
小樂在天台上決絕跳下去的樣子，像噩夢一樣在她眼前環繞。
她忘不了，永遠都忘不了了。
讓一個四歲的孩子，親耳聽到他的爸爸放棄了自己選擇了別的孩子，那是多麼殘忍的事。
顧知薇忍不住眼眶一熱
都怪她，都怪她沒有保護好小樂，怪她相信了顧媛的話，居然真的想把小樂留給他們！

第十六章

凌風並不能在病房逗留太久，他畢竟還有自己的病人要看，確定顧知薇沒什麼地方不舒服之後，便離開了。
出門之後，才看見裴夜寒還守在外面。
他背影寂寥，凌風對他卻沒有半分可憐，鬧到今天這個地步，都是他咎由自取！
但他還是走過去，對着裴夜寒淡淡開口：「她現在剛顧醒，整個人還正脆弱，你最好別去刺激她。」
裴夜寒疲憊的按了按太陽穴，隨後轉身看向凌風，眼神中有幾分防備。
「你喜歡顧知薇是嗎？」
他直接問，之前就從顧媛口中聽到過，這次顧知薇和小樂出事，凌風更是跟他一起每天都守着顧知薇。
他心裏升起一股從未有過的危機感。
如今，小樂昏迷，顧知薇醒來後這麼排斥自己，即便他有心想要贖罪，想要補償他們母子，有這個凌風橫在前面，只怕會更難。
凌風愣了愣，倒是沒有否認：「沒錯，我跟知薇一起長大，我從小就喜歡她。」
別的男人當自己的面，如此堂而皇之的告訴他喜歡自己的妻子，可裴夜寒卻發現，自己壓根兒沒有生氣的立場。
不要說在此之前，顧知薇早就跟他提出了離婚。
就憑在天台上發生的事，只怕她這輩子就算接受任何一個男人，都不會再接受自己。
一股深深的無力感充斥在心裏，但裴夜寒並不願意在凌風面前示弱，他冷冷道：「我和顧知薇還沒領離婚證，我們還是法律意義上的夫妻。」
聽他說著話，凌風不屑的笑了：「夫妻？一個好丈夫會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兒子和妻子墜樓嗎？」
裴夜寒僵在原地，再也說不出話。
凌風沒再說什麼，轉身離開了。
而裴夜寒站在原地，痛苦的閉上了眼，他在病房外面站了整整一天，卻一步都不敢再踏進去。
直到夜深，病房裡的燈熄了。
他終於打開病房門，輕輕地走了進去。
顧知薇已經睡了，她的睡顏很安靜，只是那雙秀氣的眉還微微蹙着，似是在夢中也有什麼煩心事。
裴夜寒就這麼站在床邊，照着從窗外流瀉進來的明亮月光，一眨不眨的看着她。
如今，也只有這個時刻的，他才能肆無忌憚的看她。
看着這張熟悉的臉，他心裏悔意無邊無際的蔓延着。
顧知薇，是我錯了，是我太蠢了，我居然像個傻子一樣被顧媛矇騙了五年！
他多想開口求她的原諒，告訴她自己以後會好好的補償她和小樂，告訴她自己願意用一生來贖罪。
可惜，他連說出口的機會都沒有。
她如今對自己深惡痛絕，是啊，她怎麼可能原諒害兒子跳樓的罪人。
裴夜寒悔恨的低下頭，在萬籟寂靜的夜裡，一個人孤獨的懺悔。

第十七章

顧知薇已經醒來三天了，但小樂還是沒醒。
這期間，顧父顧母也來看過她一次，他們生澀又不習慣的關心着顧知薇，明明是自己的女兒，對她的了解卻甚至還沒有照顧她的護工多。
顧父提着買來的水果：「知薇，這是我幫你從郊區的果園摘來的脆桃，很新鮮的，味道也很甜，你嘗嘗？」
顧知薇看着爸爸手上的桃子，猶豫了一瞬，最終還是淡淡的接過來。
但是一直沒有吃，直到護工走進來，看見顧知薇手中的桃子，驚訝的開口：「顧小姐，你不是說你吃桃子過敏的嗎？快放下呀。」
護士前幾天去給她買水果，顧知薇特意囑咐了她不要買桃子，她就一直記着。顧父顧母立刻臉上立刻閃過尷尬的神色，看着護工從顧知薇手裡搶過了桃子。
而顧知薇早就習以為常，她知道，父母是從來不記得自己對什麼過敏的，他們只對顧媛的各種忌口如數家珍。
小的時候，顧知薇也會難過，但是現在，她已經麻木了。
尤其是在經過這次的事之後，她終於明白，這個世界上，她只有一個親人，那就是小樂。
等小樂醒了之後，她會帶他離開這裡，再也不會回來了。
「抱歉啊，爸媽把這事兒給忘了。」
顧知薇淡淡的搖頭，似乎並不在乎：「沒事。」
可她這樣的反應，到還不如大哭一場或者罵他們兩個不負責任的父母一場，也好過像現在這樣一副對一切都滿不在乎的樣子。
可是，顧知薇就是不在乎了。
從前她渴望父母給她親情，渴望裴夜寒給她愛情，可如今，她什麼都不想要了。
小樂還沒醒，她就總是一副平淡的樣子躺在病床上，也不怎麼說話。
顧父顧母還能進病房看她，可裴夜寒連進去看她的機會都沒有，因為只要她一露面，顧知薇一直平靜的情緒就會被打破，會尖叫着讓裴夜寒滾。
自然沒人敢刺激她，裴夜寒也只能要麼遠遠的在窗外看她一眼，要麼等她睡着後，坐在她旁邊陪着。
直到有一天，病房裡凌風和護工都不在。
顧知薇想要喝水，可床邊的水杯已經空了，她要下床走到更遠一點的桌子上倒水。
自從醒來之後，顧知薇身體極其虛弱，還沒有下過床，但她實在渴得厲害，只好自己強撐着力氣起來去倒水，好不容易走到桌子旁，她拿着水杯接滿了水，想要往回走。
可是雙腿突然一軟。
「嘭！」水杯徹底砸在地上成了碎片，而顧知薇也甩在地上，胳膊被玻璃碎片劃傷，一陣痛感襲來，令她下意識蹙了眉。
下一秒，門豁然打開，裴夜寒站在門口看見顧知薇摔倒在地上，地上還滴着鮮紅的血跡。
他面色一變，立刻焦急的衝過來，想要將顧知薇抱起來。
可是顧知薇怎麼會讓他抱，不停地掙扎着，又不受控制的激動起來：「誰讓你進來的，你滾！你滾！」

第十八章

可是這次，不論顧知薇怎麼趕他，裴夜寒都沒有鬆手。
顧知薇本就虛弱，再怎麼掙扎也掙扎不掉，但她對裴夜寒的抗拒來自心底，雖然推不開，但也不讓他抱起自己來。
裴夜寒顧忌着她坐在地上，旁邊就是碎了一地的玻璃碎片，生怕她在扎到。
「顧知薇，顧知薇，我會走，但先抱你回床上，給你包紮傷口好不好？」
顧知薇拚命搖頭：「你現在就走！現在就走！」
她的身子不斷移動，眼看腿又要伸向那碎片，裴夜寒空出一隻手，想幫她把腿旁邊的碎片掃過去，可顧知薇又趁這個時候一用力推開他。
裴夜寒一時失力，左手猛地按向那滿地的碎片。
「嘶！」
細密的痛感傳來，他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氣，在抬起左手時，掌心已經鮮血淋漓，甚至有些小碎片已經嵌進掌心，但是裴夜寒彷彿絲毫不在意，他再次用另一隻沒受傷的手抱住激動的顧知薇。
「顧知薇，顧知薇，你先靜一靜，先靜一靜。」
鮮血從他的左手掌心一滴滴下來，蜿蜒着流在地上，與顧知薇之前滴的兩滴血交融。
顧知薇怔怔的的望着他正在不停流血的左手，終於沒在劇烈的反抗。
裴夜寒感受到身前的人正在慢慢冷靜下來，他一句一句輕哄着：「我抱你回床上，好不好？」
顧知薇愣了半晌，盯着他也蒼白的臉，沒有說話，眼神木然的好似機械人。
裴夜寒便先站了起來，最後，顧知薇還是沒讓他抱。
只是在裴夜寒的攙扶下自己站起了起來，然後回到了床上。
接着，他叫來護工處理地上的碎片和血跡，護工一進來看到地上那麼多血，嚇了一大跳。
「裴先生，你還好吧？」
裴夜寒一直觀察着顧知薇的神色，見她沒什麼異樣，才道：「沒事，你幫我把醫藥箱拿來就行了。」
「好的。」
裴夜寒隨手從桌上抽了幾張紙巾擦了擦手上的血跡，等護工拿來醫藥箱後，就坐在床邊仔細又小心的幫顧知薇止血包紮。
他沒怎麼做過這個活，生怕自己下手太重弄疼了顧知薇，只能盡量放輕動作。
整整弄了十五分鐘，才把她胳膊上的傷口包紮好。
而他自己手上的傷還在流血，而傷心原本的血跡也已經凝固了。
「受傷的這隻手暫時不要再用了。」
「下次你有什麼想要的，直接喊一聲，外面會有人應你。」
「不要再自己下床，你還很虛弱。」
他一邊收起醫藥箱，一邊一句句囑咐着。
顧知薇從始到終都一言不發，她好像從一個極端到了另一個極端。
裴夜寒知道她不想和自己說話，也沒有逼她，只是起身又拿了一個新的水杯，給她重新倒了杯水，床頭邊的桌子上。
做完這一切，護工也打掃好了地面，看着裴夜寒手上的傷：「裴先生，你手上這個傷要趕緊處理啊，不然會感染的。」
聞言，裴夜寒抬起左手看了看，這時，顧知薇也似乎終於回過神來，輕輕地抬眸看向她的手。
裴夜寒有些緊張，靜靜地看着她的反應。
可顧知薇只是看了一眼，接着便移開了目光，彷彿什麼都沒看見，也不在乎。
裴夜寒的眼神黯淡下來，淡淡道：「知道了，我會處理的。」
說罷，轉身便準備離開。

第十九章

「裴夜寒。」
在他即將走出時，顧知薇忽然出聲叫住了他。
裴夜寒即將走出病房的腳步立刻停下，轉身看向顧知薇。
顧知薇那蒼白的雙眼也靜靜的注視着他：「小樂今天醒了嗎？」
裴夜寒一怔，心裏隱隱有痛意滑過，幾秒後，他有些僵硬的搖了搖頭。
顧知薇的眼神始終很平靜，聽到他的答案後便移開了目光。
裴夜寒走出去之後，整個人無力的靠在牆上，彷彿忽然失去了所有力氣。
顧知薇那雙空洞又平冷的語氣始終在他耳邊迴繞，彷彿在不停的提醒他，是你害得小樂昏迷不醒，是你害得我們母子變成這樣。
我不會原諒你，永遠不會。
他痛苦的閉上眼，雙手無意識握緊，掌心的痛感再次傳來。
病房裡，顧知薇則靜靜地看着自己手上被包紮好的傷口，不知怎麼，她忽然想起，曾經有一次在家，小樂不小心打碎了一個花瓶，她打掃的時候也不小心弄傷了手，那時候，裴夜寒剛好回來。
也看見了她流血不止的手，當時她又急着要給小樂做飯，見他回來，本來開口讓裴夜寒幫自己拿一下醫藥箱，可他進門後，只看了自己一眼就目不斜視的進了房間，彷彿根本看不見她。
其實那天受的傷不算太嚴重，可顧知薇卻把那一刻的痛楚記得很清楚。
為他的冷漠，他的無視，他的不在意。
而如今，裴夜寒像是換了個人一樣，對她處處呵護，生怕她受了一點傷一般，但顧知薇卻發現，自己已經不在乎這些。
他的關心、他的愛護、他的一切，她都已經不在了。
她如今唯一的想法，就是等小樂醒來，他們母子倆，一樣會活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