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藺庄北寧》[韓藺庄北寧] - 第2章(2)

來,好像事情也沒有她想的那般複雜。
前後不過兩分鐘,庄北寧輕吐一口氣,又放下心來。
果然,如她所預想,她確實沒有什麼是不可失去的了。再退一萬步想,就算沒有身份證件,依然可以補辦,沒了學歷證書,她也可以聯繫學校重開證明,至於錢,既然已經還清了債務,大不了從頭再賺。
她相信自己有照顧自己的能力,皆因她知道憑着一雙手,便沒有餓死的道理。
「在想什麼?」韓藺開口問。
他的聲音很低沉,也有些沙啞,語氣卻是上揚的,似是不願意引起庄北寧絲毫悲傷的情緒。
韓藺換上了警察提供的乾爽的衣服。在警察局內等待做口供的庄北寧時,韓藺始終一言不發,只有庄北寧注意到他拉開車門時的手,止不住微微地顫抖着。
一場大火,換了誰,都難免膽戰心驚。
庄北寧原想就這麼安靜地相處着,她不知道如何安慰韓藺,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安慰韓藺的立場。只是,終究韓藺主動開了口,庄北寧便沒有不回應的道理。
可是,未等庄北寧回答,韓藺似是喃喃自語般向庄北寧道了歉。
「今天很抱歉,我失態了。」
韓藺的聲音悶悶的,庄北寧一時無法確認,韓藺口中的「抱歉」究竟源於他失態地想要衝進火場,還是源於他失態地……抱住了自己。
「學長,你一直都這麼自負嗎?」庄北寧笑。
韓藺一怔:「什麼?」
「習慣於把所有責任,哪怕是與自己無關的事情的責任都要攬在自己身上的人,就是自我負擔過重的人。壞事發生後攬責就是一種自負。沒有人能夠預料未來會發生什麼,所以,不要覺得一切都是自己的錯。」庄北寧安慰韓藺:「學長,不要成為一個『自負』的人,太辛苦了。」
韓藺原本沉重的心情因為庄北寧的玩笑而減輕不少,他用餘光瞥了一眼庄北寧,她同樣被警察好心提供的厚羽絨服包裹着,顯得更加瘦小。
韓藺想,本該是由自己來安慰她的,未曾想,反倒自己成了被安慰的那個人。
想到這裡,韓藺又自嘲地笑了——庄北寧說得沒錯,自己確實一直都很「自負」。或者說,是他低估了庄北寧小小的身體里巨大的能量。
「學長,就算我今天死在火海中,也不是你沒有及時救出我造成的。同樣,趙學森的去世,更不是你沒有攔住他努力工作造成的。相反,死裡逃生的我能看到擔心我的你,對我來說,已經是莫大的慰藉了。我相信,對於趙學森來說,能夠與你共事,能夠得到你的支持與認可,能夠在他離開後還能有人鳴不平,這一切,他一定也對你心存感激。」
「學長,你已經做得很好了。」庄北寧似乎是怕自己的言語不夠真摯,不足以令韓藺舒心,又趕忙加了一句:「真的。」
能在寒冬聽到溫暖的話語,於韓藺而言,可謂是久旱逢甘霖。他剛想回應,忽然發現前方有一堆酒瓶碎片,他踩下剎車,請庄北寧稍微等一下。
韓藺裹緊了衣服,打開車門,下了車,跑向前方那一堆他只需要微微轉彎就能避開的酒瓶碎片。
庄北寧透過車前的玻璃,看到韓藺蹲下身,用手拾起碎片,將其一一移至路邊,併疊成一壘,避免行人不注意被誤傷。
庄北寧看着韓藺的背影出了神,眼前彷彿又看見了二十歲的他。
彼時的韓藺,意氣風發,音容爽朗,在清華園裡酣暢淋漓地打着球,卻還是能在注意到樹上鳥巢搖搖欲墜,爬上樹將鳥巢加固,護住幼鳥。庄北寧記得當時的自己就站在不遠處默默地看着他,看着他的赤忱,看着他的善良,在心裏為他叫好。
這些年過去,他們從象牙塔走入社會,為無數事彎過腰,失意過,絕望過,值得慶幸的是,即使屠龍少年沒有凱旋歸來,韓藺也依舊是那個執劍往前的人。
庄北寧推開車門,走到韓藺身邊,將口袋裡的紙巾遞給韓藺。
「學長,拿紙巾包着吧,不要傷到手。」庄北寧說。
韓藺接過紙巾,抬起頭對庄北寧笑:「外面太冷了,你快回車上去,我馬上就好。」
「一起呀,一起當然會更快。」庄北寧毫不猶豫地說。
巴黎這幾年來,經濟都不景氣,失業率激增,社會人士鬥毆不斷,借酒消愁之人數不勝數,故而,街道上的碎酒瓶便不足為奇。
在巴黎生活時間較長的人,都心照不宣地形成默契——避開有碎酒瓶的街道,那裡治安不好。
庄北寧素來深諳其道,總是避開走,如今,有韓藺在身旁,竟覺得玻璃碎片在月光下也能發出閃耀的光芒。
靠時間才能放下的人,果然,是經不起見面的。
韓藺將碎酒瓶片都放置妥當,回頭看在出神的庄北寧:「好了,我們回車上吧。」
「噢,好。」庄北寧忙不迭地將最後一點玻璃碎片拾起,放在路邊碎酒瓶片堆積處,小跑到韓藺身邊。韓藺為她拉開車門,待她坐回副駕駛座位上,一股暖流席捲全身。
韓藺也回到駕駛座位上,繼續駕車前行。
「是不是很冷?其實,你不用陪着我的。一些玻璃碎片而已,我不會凍成雪人的。」韓藺的心情明顯愉快不少。
「我也不是紙糊的。」庄北寧不甘示弱:「我已經在感受巴黎第四個冬天了,論如何在巴黎的冬天生存,我比學長要清楚許多。」
「巴黎的冬天,很難捱吧。」韓藺看着車窗外肅殺的街景,回味着在外部隨意就能呼出的大口白氣,聯想到無家可歸且衣衫襤褸的流浪者,不禁感慨道。
庄北寧搖搖頭,嘿嘿一笑:「學長,你猜,巴黎哪個季節的自殺率最高?」
「冬天?」韓藺還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回答。
冬天的巴黎銀裝素裹,一片蕭條,樹木的枝椏光禿禿的,未被及時清理的垃圾散發出腐臭的味道。暖爐里燃燒的木頭與木炭,密不透風能夠抵禦寒氣的窗戶,還有熱騰騰的香味撲鼻的飯菜,都與錢畫上等號。自殺的人往往死於失去希望,韓藺想,還能有比冬天更沒有希望的季節嗎?
「不,是春天。」庄北寧為韓藺解釋:「在大多數人的認知里,冬季萬物皆枯竭,死氣沉沉。可是,冬天到了,春天就不會遠了。因此,人們會懷着對春天的期待在冬天執着地活下去。可是,當春天真的到來了,人們發現,即使萬物復蘇了,即使春暖花開了,他們悲哀的生活依舊晦暗無光。」
「這讓他們意識到,自己命運的悲慘並沒有辦法因為春天的出現而被改變。是啊,春天是多麼美好的季節啊,可是,卻不是屬於他們的季節。懷抱期待再落空,這才是真正失去希望的始作俑者。所以,學長,是看似浪漫卻無實際幫助的春天,才是令大多數人自殺的罪魁禍首。」
韓藺被庄北寧獨特的角度所吸引,微微點頭,接着問出心中疑惑:「那麼,你呢?失去希望的時候,靠什麼支撐?我想,你不信任春天。」
庄北寧不置可否:「我對春天期待有限,錯的不是春天,春天固然有它的意義,只是,我總是更相信自己的。我特別喜歡一句話『樂觀的人發明飛機探索天空,悲觀的人發明降落傘防止墜落。』剛來巴黎的時候,許多功課跟不上,我就在打工的間隙一遍又一遍背下課本。為了確保自己的翻譯語速符合要求,我就用錄音機錄製自己的聲音,一次次調整。右手寫出了腱鞘炎,全靠藥膏、繃帶和止痛藥撐着。所以,回答學長的問題,支撐我能度過艱難時刻的,是廉價的藥膏、繃帶還有止痛藥。還有……」
庄北寧說得過於歡快,一時間沒有剎住車,差點把心中所想都和盤托出。
車子已經抵達公寓的停車場,韓藺把車停好,疑惑地側過頭詢問:「還有什麼?」
「還有不服氣和不甘心。」庄北寧決定坦誠:「家裡發生變故,對我來說,無疑是一場浩劫。我突然間發現曾經可以友好交談的親人,原來也可以面目可憎。說起來,連我自己都不相信。我那時候是那麼喜歡學長你。我記得我看過的所有愛情故事裏,對一個人的喜歡可以成為支撐一個人的力量,可是,在發生那麼痛苦的事情的時候,即使是對學長的期待,也沒辦法給我一分一毫的幫助。那時候,我才知道,在現實的各種難題面前,無法與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的遺憾,根本算不了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
「我想,如果連對學長的喜歡都沒什麼意義,那麼,別人就更不可能幫到我了。所以,能讓我撐下來的,還因為我不服氣,我不想被看扁,我不甘心,我不願意就此放棄自己的職業夢想。也可能,是因為我愈發對錢有**吧。我想要改變,我不想認輸,所以,逐漸允許自己變得愈來愈世俗,也越來越淺薄。只是,沒想到,這種所謂的有效支撐,讓此時的學長看到了狼狽又遍地狼藉的我。」
大概是那場火燒掉了庄北寧心中所有欲言又止的顧慮。從閣樓的窗子往下望時,在火場中披着濕棉被逃命時,在見到情緒激動想要救自己的韓藺時,庄北寧就想好了,寧願厚臉皮,不要來不及。
韓藺沒接話,只是沉默着往前走,似乎是在思考着什麼。庄北寧跟在他身後,順着韓藺手機打開的手電筒的光,循着他的腳印往前走。
「這是鑰匙。」在公寓門前,韓藺把鑰匙放在庄北寧的手心裏,又指了指對門:「我住在你對面,過幾天會搬過來。其他的事情明天再說吧,太晚了,你早點休息。」
庄北寧點頭致謝,用鑰匙擰開門鎖,剛要進去,又被韓藺輕聲叫住。
「庄北寧,我不覺得你世俗又淺薄。如果你能看到此時我眼裡的你,你就會知道能夠與你在巴黎重逢,對我來說,不亞於一場重生。我知道你對春天沒什麼期待,但是,冬天就要過去了,如果能與你一起過春天,我會很期待。」
比起模糊不清的情愫,韓藺更珍惜表明心意的機會:「可能我確實無法分清楚此刻對你的感情,那麼,我們能不能都給彼此一些時間?」
庄北寧回過頭,對上韓藺的眼神。
他的瞳孔很亮。庄北寧在韓藺的眼睛裏,清楚地看到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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