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雙會騙人的眼睛，可眼睛的主人輕描淡寫，甚至無需多餘的表情，就將輕佻的話講得波瀾不驚，試探演得天衣無縫。
心重重一跳，華可欣不失所望地怔住，隨即嚇得瞪大眼。直白宣言，字字回放，她一貫冷靜，少有表情轉換得如此豐富的時刻。
「沒聽清？」陸祁還在繼續注視她，「我是說……」
華可欣猛地抬手，捂上自己的耳朵，先閉掉聽覺感官再說。
餐車滾輪壓過草坪，舊菜輪換，藍莓撻替代了櫻桃蛋糕。
服務生禮貌上前，提醒華可欣小心，貼心詢問是否需要收走她面前的甜品盤，華可欣這才輕咳兩聲，手忙腳亂地遞過去。
餐盤邊緣冰涼，她指尖卻微微發燙，像是從耳廓拓下的灼熱。
陸祁靜靜欣賞過，得逞地笑：「我發現你這人挺有意思。」
華可欣低頭，把食物夾進盤子，面上佯裝淡定：「聽起來不像好話。」
「是嗎？」陸祁語調依舊輕漫，「我怎麼覺得，你一本正經起來，比我旁邊那位可愛多了。」
全程旁聽的梁季桉，聲音冷得能釀雪：「說壞話時避開當事人，這是最基本的禮貌。」
華可欣端起氣泡水抿了口，窘迫地作遮掩。
側面印證是玩笑無疑，可令人心跳亂套的勁兒還沒過，華可欣不自在地低下頭，小口吃菜，決定不再搭腔，陸祁卻沒打算放過她。
「放心。」他指尖一撥，將藍莓撻推到她面前，慢條斯理地敲了兩下：「現在不追。」
靜默片刻。
華可欣直接半起身，淡定地把椅子往旁邊挪，短時間內，迅速適應了他驚世駭俗的鬼話。
陸祁細細打量她的動作，玩味地挑起眉：「不追也不行？」
「……」華可欣繼續充耳不聞，伸手拿走了藍莓撻。
見人越挪越遠，仿若在躲避什麼洪水猛獸。陸祁收斂笑意，逗夠了人，他拿起手機，在屏幕上輕點幾下，放下後若無其事地吃東西。
梁桉越過他看了眼，問怎麼回事。陸祁翹了下唇角，拖着懶洋洋的調子說：「惹着人了，躲我呢。」
稍作猶豫，華可欣還是從包里拿出手機，最新的微信消息，是陸祁發來的紅包，備註六個字：好人好事好天氣。
「……」
怎麼不下雨。
華可欣吃下一顆藍莓，難得惡劣地想。
婚禮節奏快，結束時剛下午三點。
後半程，華可欣目不斜視，獨自吃掉半個藍莓撻和一些主食。對面有人端酒杯過來，提了句酒吧的事，陸祁沒喝，說要開車，有點愛答不理，和剛才不着調的樣子相差甚遠。
陰晴不定的。
宴席將散，華可欣提前告知過章然，會在愉台多停幾天，章然要給她留酒店房間，她說回家住。眼下有賓客陸續離場，華可欣也跟着默默起身。
離開時，旁邊的位置是空的。
她先回房間取行李，在酒店門口順利打到車，報了地址，沒忘記帶走那束完成使命的手捧花。
酒店停車場，一輛黑色suv靜靜駛出，陸祁看了眼的士離開的方向。
「還是她啊。」梁季桉坐在副駕駛，突然莫名其妙地感嘆。
陸祁沒搭腔，踩下油門，朝機場的方向開。
梁季桉興緻盎然，想到婚禮上陸祁的種種反常，逮着一姑娘不放，本來只是猜測，結果恍然憶起一些舊事，勉強對上臉。宿舍陽台，樓棟拐角，他撞見陸祁盯人次數，可不止一次兩次。甚至有一次，煙蒂燙上指腹，經他提醒，陸祁才淡淡回神。
出乎意料的長情啊。
梁季桉問：「我是不是擋着你送人了？」
陸祁岔開話題：「你航班幾點？」
「剛才怎麼不把人留住？順道送送多好。」
「那邊落地後停幾天？」
「我本來還好奇，你在酒吧突然跟人杠上的原因，原來——」
「梁季桉。」陸祁打斷他，語氣很淡，面無表情地目視前方：「你話太多了。」
梁季桉無視他的威脅，一句話扎在雷點上：「白月光的殺傷力好像不減當年。」
陸祁嘴上沒否認，只是擰起眉：「吵死了。」
「你就打算這麼看着？」
這人也就看着散漫，骨子裡的瘋勁兒恐怕沒幾個人知道，梁季桉實在好奇，人都到他眼皮子底下了，他能忍住按兵不動。
過了綠燈路口，陸祁打着方向盤，靠邊停車，解鎖車門後，他冷冷地轉過臉：「我打算讓你滾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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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鶴元巷76號時，院門虛掛，但裏面沒人。
華可欣走進去，把東西放好，估摸着老太太就在附近。
小院不大，但五臟俱全。外婆又有愛花草的閑趣，四方天地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條，角落植長勢繁茂，西面牆壁上的綠藤稠密堆積。
石桌高至腰際，華可欣挑了個乾淨的花瓶，翠綠色清透純粹，光照下粼紋可見。她拿過手捧花，拆掉絲帶，修剪花桿和殘瓣，再一枝枝細心插好。
或許是在婚禮上承載過太厚重的愛，幾枝正蔫兒吧唧，有種破碎的美感，泡進水裡才活泛些。
華可欣耐心處理完，門外隱約傳來談話聲。
「趁着假期，多玩玩也是好的，小姑娘都喜歡浪漫，現在正是蜜裡調油的時候呢。」
「您說的太對了，我可要多向您取取經。」
「哎呦，跟我這個老婆子取什麼經，從小到大就你嘴甜會說話。」
「誰說的！您也是小姑娘過來的嘛不是？」
華可欣推開門，看到外婆正笑眯眯和章然聊天。她走過去，把外婆手裡的環保袋接過來，沉甸甸的，裝着不少食材。
「托你的福，不然我們音音哪有回來的意思。」
華可欣返回院子里放好，走出去時，正好聽到這句，無奈道：「外婆，我沒有不想回來。」
章然酒沒少喝，這會兒脖子還是紅的，卻沒忘記替她解圍：「哪兒能啊，華可欣就是剛回國，還沒適應過來，那邊工作上肯定還有很多事要處理。」
他沖華可欣使了個眼色：「您就放心吧，我忪陵朋友多得是，到時候請他們照料一下。等安頓好了，這來回多方便啊。」
「好好好，你們年輕人有話說，我們音音啊就是太悶，不愛交朋友，聽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
外婆擺擺手進屋，餘下兩人。
章然抓了把頭髮，有點犯困：「今天不走了吧。」
「嗯。」華可欣點頭，「打算住幾天。」
「那挺好的，孟悅一天婚假都不想浪費，今晚就要飛，不然還能一起敘敘舊。」
華可欣淺淺笑着，突然想到什麼：「對了，昨晚的宵夜，謝謝。」
「什麼宵夜？」章然有點懵，「我昨晚喝斷片了，別說宵夜了，今早起晚倆小時，孟悅差點跟我鬧起來。」
「你說的什麼宵夜？」他又問了一次。
華可欣微微愣神。
遠處有人喊，章然扭頭應了聲，抬腕看了眼時間，不好意思地說：「嘶，孟悅讓我陪她去買點東西，可能有點趕。」
「沒什麼。」隔着幾米遠，華可欣朝門前的孟悅招手，算作打招呼，「快去吧，不要耽誤了。」
「成，那有空忪陵見。」
「新婚快樂。」華可欣很真誠地說。
「謝啦。」
回到院子，外婆正擺弄她剛插好的花，怎麼擺都不滿意，乾脆全部抽出來重新修剪。
「小姨沒在嗎？」華可欣拿起剪刀，刀尖朝里遞過去。
「她啊，哪次不是風風火火的，說要來參加醫學研討會，早就結束了也不見人影，喏。」外婆指指窗檯，臉上掛着笑，「剛剛還特地叫了餐，怕我老太婆餓死。」
華可欣看到了淡黃色的保溫袋，以及上面的標識，和那晚的宵夜是同一家店。
外婆打心眼裡開心：「這家店就在巷子口，開了好多年，你是不是好久沒吃了，要不晚上咱們再去吃一次？」
怪不得那天的味道有點熟悉，華可欣點頭說好，沒多在意，她向來對無關緊要的事不太計較，也許真的是章然喝多路過買的，總歸算小事一樁。
華可欣打算在愉台待三天，正好她小姨施槿三天後回忪陵，可以一起開車回去。
隔天，雎靜打電話過來，說合作推進得很順利，談逸明和他的朋友並未現身，只派了負責人過來。華可欣鬆了口氣，幸好私事沒影響到工作。
愉台生活節奏慢，難得的休假，華可欣乾脆配合外婆的作息，五點晨起，伴着日出去逛花鳥市場，買新鮮果蔬，晚上去河邊散步，吹晚風。
外婆退休前是名中學教師，如今學生遍布各行各業，走到哪都有人打招呼，順帶問候她旁邊這位不常見的孫女。
外婆態度始終溫和，只是說剛回國，目前在忪陵發展，不作多言，替華可欣省去了不少麻煩。
一日三餐，按點按時得過。
直到要離開的前一晚，外婆才忍不住問：「你最近跟你媽媽有聯繫嗎？」
當時，華可欣正在收拾書架，老書舊書堆疊成高摞，她躲在塵埃和潮氣後，忍住想打噴嚏的酸澀感，低低回話：「沒有。」
外婆有些失望地嘆氣。
華可欣心一軟，從書堆後探出頭，露出安撫性的笑：「但您就放心吧，她現在過得很好，回來之前我去看過她，lvan已經兩歲多了，長得很可愛。她……她讓您好好保重身體。」
lvan是施穗在國外再婚後生的小兒子，華可欣只遠遠看過兩次，一家三口圍坐在院子的草坪上，擺弄新型兒童汽車。施穗臉上的笑平和而幸福，華可欣從未見過，陌生感禁錮着腳底，以至於她當時都沒忍心出聲打破。
「好好好，那就好。」外婆偷偷抹了下眼角，「兩個女兒沒一個讓我省心的，幸好你現在回來了，不然一個人在國外多孤單。你看隔壁章然，從小惹禍，可人家現在家庭圓滿，小兩口開開心心過日子多好。」
華可欣語氣無奈：「我在國外有朋友的，同事也都很好。」
「那哪能一樣？」老太太語重心長地說，「音音啊，我是想有人照顧你，我也好放心。人之所以渴望家庭，除了需要牽絆之外，有個人每天聽你講話，懂你，讓你感到安全，並且敞開心扉，這些也很重要。你這樣的悶性子，什麼都放在心裏，時間久了是會生病的。你看你媽媽當年——」
「外婆。」華可欣打斷她，拿絨布擦掉書面上的灰塵，把潦草的書架歸置整齊，聲音很輕：「我知道了，我和小姨以後會經常回來看您的。」
我們都不要再孤單了。
本來定好周四下午走，偏偏施槿一大早接到醫院電話，為了配合她的時間，華可欣只好天不亮就爬起來，出門買了早餐，沒趕上吃午飯，倒是帶走了不少外婆做的鮮花餅和花醬。
回到忪陵，剛八點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