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芸惠陳文遠》[蔣芸惠陳文遠] - 第1章(2)

服裝廠,按照廠里的記錄,確實有過一個叫安小寒的女人在這裡工作過,不過她的工作時間不長,只有不到三個月。至於她後來的去向,沒人知道。廠里和她有過接觸的工友都說,她少言寡語,除了上班就是縮在宿舍的上鋪里,床簾拉得密不透風,沒見她和誰主動說過話。
後來一個在外務工回來的街坊給安家人說曾經在徐雲灣市的一個海鮮市場里見過一個長得很像安小寒的人,說得有鼻子有眼,說他特意從這人身邊走過去很多次,聽見那人跟顧客討價還價,口音聽着就像川江這邊的。這回安家人不想再麻煩警方了,就自己去找。安家沒有兒子,於是安小寒的姐夫齊俊勇就自告奮勇地陪着老丈人走這一趟,結果兩個人都出了事,開長途車的司機疲勞駕駛,把車開進了溝里,一車的人,沒死的都是重度傷殘。蔣芸惠的親爹齊俊勇是死者之一,老丈人則成了高位截癱。安家的天塌了,安美雲不知道該怨誰,於是自此恨上了安小寒。辦完齊俊勇的後事,絕望的安美雲回到娘家,找了一個鐵桶,生了一把火,把安小寒所有留在家裡的東西都放進裏面一件又一件地燒掉了。衣服,鞋子,她用過的筆,書本,還有所有包含有她的照片。衝天的火苗照亮了安美雲面如死灰的臉。院子里站滿了前來看熱鬧的鄰居,可沒人敢攔,也沒人敢勸,那個一開始給安家帶來消息的街坊很快再次出門務工,再也沒有在這片露過面。
安美雲從此搬回了娘家住,她要幫着老媽一起照顧癱瘓的老爹,還要拉扯蔣芸惠。汽車公司給的賠償金並沒有讓他們支撐太久。安老頭在第二年的冬天得了流感,引發了肺炎,沒熬過去。安美雲又跑了一次火葬場。回來的路上,她對身邊的老娘說:「安家以後就咱們三個人了,你,我,小雅。其他的人都死了。」老娘的嘴唇動了動,像是想說什麼,可還是什麼都沒說。
現在,這三個人里也只剩下了蔣芸惠一個人。離蔣芸惠九歲生日還有一個月的時候,姥姥去世了,走的時候沒受多少罪,只是彌留的時候還一直叫着小寒。當時蔣芸惠和媽媽都在姥姥的身邊,可兩個人都只能裝着沒聽見。即使是在這樣的時刻,蔣芸惠也明白,安小寒這三個字,是這個家裡最大的禁忌。
安美雲從來不跟蔣芸惠說起任何小姨的事。六歲的時候,蔣芸惠的左臉上長了一顆痣,就在她酒窩的旁邊,姥姥第一次注意到的時候,順嘴就說了句,這痣長得地方真巧,和你小姨的痣一模一樣。話一出口,老太太就後悔了,在她旁邊的安美雲倒是什麼也沒說,周末就帶着蔣芸惠去了醫院,硬是把這顆痣給取掉了。
再婚以前,安美雲在一家醫院裏當護工,工作辛苦,還要經常值夜班,家裡就剩下蔣芸惠和姥姥兩個人,為了省電,他們經常在夜幕降臨以後選擇不開燈,而是一老一小地坐在黑暗的大床里。為了不讓孩子害怕,姥姥就常常給她講故事,蔣芸惠對於那些民間傳說和王子公主的童話一概不感興趣。那些都離她的生活太遠。她問姥姥:「媽媽為什麼那麼恨小姨?是小姨害死爸爸和姥爺的嗎?」
老太太默默地哭了,黑暗成了她的避風港,她的眼淚是安全的。她摟過梳着羊角辮的蔣芸惠,她說:「不,他們的死只是不幸的意外,你的小姨也是個可憐人。」她在溫暖的黑暗裡幽幽地講出小姨安小寒的事,雖然對她離家出走和家庭一刀兩斷的行為表示寒心,可口氣中依舊充滿柔情。蔣芸惠覺得這黑透了的房間就像是片隱秘的海底,關於小姨的事就如同一個敏感纖細的軟體動物,只有在如現在這樣絕對安全的情況下才會冒出頭來透氣。
姥姥說:「說來說去還是我自己沒有本事,家裡兩個姑娘,學習成績都好,我和你姥爺卻只能負擔的起一個,後來你媽媽主動提出她出去上班,把上學的機會讓給了你的小姨。」
蔣芸惠懵懂地問:「然後呢?」
姥姥說:「你小姨也很爭氣,成績一直都很好,可惜啊。」姥姥突然不說話了。
「怎麼了?」蔣芸惠追問。
「沒什麼。說來說去,還是怪我。」
眼皮越來越沉,蔣芸惠不再追問了,蔣芸惠在睡着前聽見姥姥又說了一句:「千千萬萬不能讓你媽知道。」這句話她每次都要說。
蔣芸惠「嗯」了一聲。故事講完了,軟體動物又縮回了殼裡。海底依舊靜謐。蔣芸惠拉着姥姥的手,在黑暗的海底沉沉地睡去。
媽媽再婚後搬去了繼父的家,但每個周末蔣芸惠還是堅持要回到姥姥身邊。她還不習慣繼父,媽媽和繼父也需要二人世界。後來佳卉出生,蔣芸惠每個周末都去姥姥家的習慣還是沒變。她還沒來得及適應有繼父的家,現在又多了一個每天都大哭不止的妹妹,雖然那個時候姥姥的身體已經不是太好,可她還是傾其所能地為她提供一個避風港。
那年的夏天,河濱公園裡剛剛來了一批新的遊藝機。她聽學校里去過的小朋友提起,羨慕的不得了,可她也明白家裡是沒有錢的,姥姥也是沒有錢的。直到有一天,小姨突然在姥姥家出現,姥姥抱着她哭了一場。小姨給姥爺和爸爸上了香,磕了頭。然後說自己剛發了工資,硬是把錢都留給了姥姥。蔣芸惠愣在一旁連大氣也不敢出一口,眼前溫柔的,笑中帶淚的女人跟媽媽口中的妖魔鬼怪一點都不一樣。她幫自己重新梳了辮子,還帶着她去了河濱公園。那天,她們坐小火車,坐旋轉木馬,坐升降機,小姨還給自己買了糖葫蘆和跳跳糖。從公園回來後,小姨就離開了。姥姥抹着淚把她送到門口,蔣芸惠問姥姥,小姨什麼時候再來看我們?姥姥關上門口就抱住了蔣芸惠,她說,今天的事絕對絕對不可以被媽媽知道。蔣芸惠乖巧地點點頭,我知道的,媽媽不喜歡小姨,我不會讓媽媽不高興的。姥姥緊緊地抱住她。她把自己想說的後半句話硬是咽了回去,她想說的是,但是我挺喜歡小姨的。
姥姥去世後,蔣芸惠曾經想過和媽媽開誠布公地談一談小姨的事,她已經從一個謹小慎微的幼女成長為了一個敏感的少女,她自認自己是可以理解那些恩怨背後,細枝末節里的愛恨情仇的。可她卻一直都沒能找到這樣的機會,媽媽一直像是個忙碌的戰士,一刻不停地守護着第二次得來不易的幸福。蔣芸惠目睹媽媽的辛苦,只能在心裏默默壓制住自己的好奇。她告誡自己,自己是安美雲的女兒,應當也必須時時刻刻要和她保持統一戰線。小姨不是親人,是仇人,是毀了安家安穩生活的罪魁禍首。只是她時不時地會想起那個愉快的下午,熾熱的陽光,樹上知了的叫聲,還有陽光下,小姨如花般美麗的笑臉,她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她為什麼會拋棄自己的家人,而那些她遠離家庭獨自生活的歲月里,她又經歷了什麼?
安美雲在醫院病逝的時候,蔣芸惠以為自己永遠都不會再有機會去尋找這個問題的答案了。姥姥姥爺都不在了,現在媽媽也追隨他們而去。而自己在世界上僅存的血親,就是那個同母異父的佳卉,蔣芸惠長得像媽媽,妹妹長得像繼父,她姓齊,佳卉姓周,她好靜,佳卉好動。她們之間的差距猶如南轅北轍,而現在聯繫着她們的唯一紐帶也已經不在。
蔣芸惠上大學以後就再也沒有回家裡長住過,暑假的時候她沒回過家,而是和同學一起在城中村裡租了房子,在外面沒日沒夜地做家教掙錢,寒假的時候也只是在大年二十九的時候才回家,在家裡待到初三就離開。她考上大學離開家的時候,原本屬於她和佳卉的卧室就成了佳卉一個人的。過年回到家裡,不得不和佳卉再次擠回同一間屋的那幾天對蔣芸惠和周佳卉來說都是如坐針氈。繼父對已經成年的蔣芸惠更加的客氣。母親去世後,她和繼父也變成了只有在逢年過節的時候才會聯絡對方的人。她知道繼父對自己有一半的養育之恩,至少他的出現,給當時媽媽暮氣沉沉的生活裡帶來了亮光。就是因為這個,她不愛他,卻也感激他,敬重他。叫他的那聲爸,一開始是為了給媽媽面子,後來也是為了回報恩情。
母親葬禮不久後的一天,在學校里備課的蔣芸惠接到了繼父家座機號碼打來的電話,她接起來,說話的是周佳卉,她說:「姐,我爸讓你快回來一趟,小姨來了。」
蔣芸惠的腦子嗡的一聲炸了,她說:「誰?誰來了?」
她能聽出聽筒那邊的周佳卉壓低聲音說:「媽媽的妹妹,安小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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