絨旗袍的小姐姐顯然看不清她的一身泥濘，輕聲問她幾位。
「哦，我找人，應該是一位……」她有點卡殼，誰知道是不是李芮自己訂的位。
小姐姐點點頭，說，右手邊最後一個包廂。
天氣不好，又是晚飯時段，八成就李芮這一組客人。
店裡的小路是青石方磚鋪就，兩面的包間是明式廂房設計，簾幕重重，多少有點像，嗯，鬼片拍攝現場。
最後一個包廂，雙門虛掩，她象徵性地叩了一下，推門而入：「芮姐？」
靠牆的明式長榻充作沙發，榻上斜靠着一個人，抬頭看見她，兩個人俱是一愣。
這是個年輕男人，約莫三十歲出頭，神采奕奕，和常出沒在這裡的西裝潢然不同，穿着看不出款式的一身黑，非常自在，混在這樣的環境里，有點像逛大煙館的少爺，有種奇異的和諧。
OK，社死，找錯地兒了，夏令摳了摳大腿上的泥點子，準備退出去。
榻上的人突然說話了：「找李芮？她剛走。」
果然和她想的一樣，東西沒用了，就招呼都不打一個。她伸手捋了捋頭髮：「好。那我找她去。」
那人指了指她手裡的文件夾：「她不是說有材料要帶給我？」
一時之間，夏令有點鬧不明白他們之間的關係。
房間里的空調太大，吹得人又冷又僵，水珠沿着她的裙邊往下滴，在地毯上留下暗色的痕迹。從她手上接過材料時，那人顯然注意到了：「他們都說今天雨大，看來真是。」他沒去看手裡的那疊東西，打量了她一下，突然說：「我在上面有個房間，你要不要上去沖個熱水澡？」他聲音不大，語氣自然，自然到夏令以為自己聽錯了。
？！！？這是幹啥？
是在約嗎？剛見面不到一分鐘的陌生人，自己這泥水披掛一身的也不能有啥吸引力吧。她不會是冤枉李芮了吧，被這人騷擾了，才匆匆離開。
腦子裡絞成一團，她還是結結巴巴地說：「不用了，我這就回去了。」
那人舒舒服服地坐回去：「關鍵也回不去吧，你刷刷新聞，雨太大了，周邊的地鐵站都關停了。」
「那芮姐怎麼就回去了？」
「我不知道她怎麼回去的，但她也不是游泳來的。」
「我再游回去就是了。」
「行。」
那人從兜里掏出一張房卡，放在茶几上：「那你試試。游不回去，再回來，這選擇還在。」他一定完全看透了她在想什麼，心情挺好的樣子，「怕什麼，又不跟着你上去。」
夏令提着包一溜煙跑回酒店一層，很快就有點後悔。他沒說錯，雨絲毫沒有減弱的趨勢，主幹道的排水能力顯然早已過載，已成澤澤的一片汪洋，路面上沒有車輛行駛，倒是有不少在路邊趴窩的。
她的各種微信群已經炸鍋，下班的人大都還在寫字樓看雨，困在路上的還真不多。
她往剛拉的三人群里丟了條消息：「你們到地方了么？」
只有寧卉回了：「到了。相親男似乎泡在路上了。」
李芮的回復在這時候跳出來，不痛不癢地說：親，雨太大，會議提早結束，資料暫時不需要了，你也回吧。
夏令摁熄了手機，火蹭蹭往上冒，早溜號了，還不提前說，不把人當人。大廳的冷氣像架了一座冰山在她肩上，皮膚被雨水浸得發皺，泥沙貼着皮膚慢慢往下溜。她被氣頂着，乾脆轉身往前台走，既然在酒店，乾脆花錢開間房，把即將夭折的周五之夜搶救回來。
線上會不會便宜點？她在APP上查了一眼房價，火氣登時去了一半，最便宜的房型，abc 八，再添點兒，夠她繳一個月的房租了。
行吧，慫了。
她重又往大煙館方向移動，怕啥呢，就借他個水龍頭洗個澡，比自己硬生生在沼澤里泡着強。在那個黑衣男眼裡，她唯一的身份，不就是李芮的同事或者下屬么，不丟自己的人！
再推開包廂的門，氣氛和剛才截然不同。那人正在把榻上的長几當書桌用，資料攤得到處都是，看見她進來，也不意外，把房卡推給她：「可以叫洗衣服務，加急，半小時就烘乾了。」注意力又回到那堆紙上。
酒店似乎正在承辦什麼人工智能科技大會，通向電梯廳的長廊兩側都是無邊大屏，銀色的科技樹和深邃宇宙在其中循環播放，和外面的瀟瀟雨幕像是兩個世界。
房間在十二層，套房，房卡插入取電槽，窗帘自動對向拉開，拱形三面窗正對王府井大街，燈光被水色沖淡。
夏令還是第一次進一個陌生人的房間，心裏不免惴惴，她先把房門反鎖，又扣上防盜鏈，才放鬆下來。簡單掃了一眼周圍，這人心還真大，一件簡單的手提行李就攤開在行李架上，書桌上的電腦開着，從界面的配色判斷，明顯就是郵箱。
她一路衝進浴室，裹上浴袍，把濕衣服扒下來卷進洗衣袋，叫了客房服務，才把自己扔進熱水柱里，舒服地嘆了口氣。
熱水澡，烘乾的衣服，夏令重又變回正常的國貿小白領。
她回到茶社去還房卡，那人見她進來，從旁邊拿起一根銅色的長桿，把長几上的銅鍋蓋挑開，熱騰騰的火鍋已經沸了：「一起吃個飯？我讓他們上菜。」
夏令特乾脆地甩掉鞋子，盤腿上了坐榻，往鍋里探了探頭：「有啥吃的？」
「點了幾個，你再加幾個。」
「你本來約了人吧？」老北京銅鍋、薄切羊肉、麻醬和炸燒餅，得是老朋友聚頭吃起來才舒服。
他和李芮的會面，應該只是臨時**來的前奏，無論這個人是什麼身份，他的行業地位應該比李芮高。
「嗯。被大雨拍路上了。喝一杯嗎？」
「冰啤酒能。」
那人聽了挺高興，叫了兩紮凍啤酒。夏令接過來就灌了一口，酒精撫平神經，她開始適應這個走向不同尋常的周末之夜。
這人有一種很奇怪的氣場，陌生人，吃的又是容易邋遢的火鍋，正常多少都會有點拘束，他卻有一種讓人舒服的鬆弛，話不算密，也沒刻意找話題來填補兩人之間的沉默，吃了一輪菜，才從身後抽了一張紙遞給她，問她怎麼看。
夏令接過來，掃了一眼，剛浮上來的酒意就醒了一半，從字體到配色，都是他們公司的慣用格式。可手裡的並不是公司常用的宣傳材料，而是某項目的數據細節，李芮讓她來送的資料，就是這個？
一堆問號氣泡一樣瘋狂上涌。這是內部資料，李芮讓她送過來幹嘛？這算是信息交換么？這不合規吧！她下意識地往後縮了一寸，低頭盯着手裡的那張紙，大腦高速運轉，試圖把有限的線索理出頭緒來。
那人見她如臨大敵的樣子，又從身後捏出幾張紙來，說：「這兒還有，一起看看？」
她乾脆仔細看手裡的東西，更糊塗了，雖然是她們公司的內部資料，但看日期卻不新，甚至有些已經是兩三年前的投資案例了，這些資料早已經失去了信息交換的價值了吧。
她猶豫着說，這些交易發生的時候，她還沒來公司，具體的決策過程她不清楚，現在看結果，當然都不算成功。
他點點頭，是不算成功，投資總是看的時候感覺挺容易，事前誰也不知道，所以復盤歷史是有價值的。
詢問舊的工作經驗、分析投資案例、復盤失敗原因？這聽起來有點像是在面試，難道李芮翹了班，是在找工作？
「你是新人？」
「嗯。」
「多新。」
「六個月那種新。」
「那還真是新兵。」他把那堆材料扔到一邊兒，「吃飯吧，不欺負小朋友。」
年齡也不大啊，口氣這麼老氣橫秋，叫她新兵，那他是老兵唄，夏令順着他這句話的邏輯往下捋，他應該是某個投資機構的高層，來京會友，插空面試李芮，不能得罪業內前輩。
夏令抬起頭，重新換上扔在寫字樓門口的公式笑容，摸出手機來：「聊了一晚上，還沒加您微信。」
那人掏出手機，掃了她的二維碼，在通過的一瞬間，她丟了張名片過去，還打了個招呼：「小夏為您服務。」
那人拿着手機，笑出聲來，也回了一張名片。
夏令深吸一口氣，點開來看。
邵平，後面跟着機構名稱和任職頭銜。
雖然是剛入行的菜鳥，她也知道這是誰。
嗯。行。也沒有很離譜。
不就是在大佬房間里，洗了個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