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卉夏令沐青》[寧卉夏令沐青] - 第1章

夏令衝下酒店扶梯的同時,寧卉也出了酒店。
她要去的花廚,就在酒店對面,兩邊有一個地下天橋相連,好歹不用再淋雨了,可通道里已經變成一條暗河,黑黢黢的,她脫了鞋,提着裙擺,涉水而過。
剛才在酒店的洗手間提起「相親」兩個字,同行的兩個女孩不約而同地向她投來同情的目光,像看着一具不幸溺亡的屍體。
她並不討厭相親。
對於婚姻生活,她沒有玫瑰色濾鏡,這種一旦下注,銀行賬戶和家庭關係就瞬間打通的高風險行為,當然是條件透明、頭腦清醒時做更不致命。沒有比相親更高效的方法了,人品性格、經濟條件、家庭關係,先由推薦的親友篩一遍,接下來就是拼概率的盲盒遊戲。
更何況,作為一個調查記者,能認識新人的場合都不算壞。
事實上,作為一個土著盲盒,她的行情並不壞。
沒過生日,就還是26歲。從不錯的大學畢業,在有點名頭的雜誌社工作,表面上的家世背景,也拿得出手,介紹人總會提一句,她父親是知名大學的教授。有這三條加持,她在大多數女性人才庫里,都被放在暢銷區,每個周末晚上,幾乎都是已訂出、配適中的狀態。
對今晚上的這個泡水盲盒,她期待不高。條件是好的,海歸、年薪可觀、工程師。但這種鬼天氣,多熾熱的求偶之心,都得給澆熄了。
沐青說的沒錯,店裡果然有一整面花牆,應季的三色繡球,細碎的花瓣微微浮動,像彩色的浪。
店裡人不多,她坐下的小圓桌正在花牆之下,對方還沒到,她低頭專心研究菜單。
她習慣這樣,如果早到就先點自己份的晚餐,並提前買單,如果晚到,就在點單的時候告訴對方這一餐大家分攤。根本沒有交情,幹嘛要欠人一頓飯。
她點了半隻香草烤雞和一杯店裡的特色玫瑰露酒,請店員先上酒水。
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亮起的路燈在雨中有一種朦朧的美。
她摸出手機,看到路上同乘的女孩夏令把群名改成了「滔滔不絕」,很襯這個不同尋常的傍晚。
門鈴發出乾淨的碰撞聲,他一進來,她就確信,這是她今天在等的人。
七點整,很守時,畫風有點讓她意外,襯衫,西褲,接近嚴肅的正裝,不太高,相貌平淡到有點呆板。一坐下來,就開口道歉,讓路更遠的她等,又解釋說,本來該約的離她更近,可因為今天在半島酒店參加科技研討會,公司大佬都在,不方便早退。聽到她已經給自己買了單,笑說,那後面的酒水全都歸我。
像所有相親局的開端,他們從和介紹人的關係一路聊起,不熱鬧,但也不冷場,說起對相親的態度,還有點投契。
酒上來時,他們正好進入到互相吐槽領導環節,這種話題,比酒上頭,小哥的襯衫領子上都掛着愁苦,說,我們老大,簡直了,內卷界的泰山北斗。甭管什麼時候,我來了,他已經在公司了,我走了,他還沒走。郵件當微信使,早起一查郵箱,人凌晨五點已經開始工作了,郵件捅出來三四封,讓人眼前一黑。
寧卉聽得直樂,說,沒準人在被窩裡一睜眼,先發幾封郵件,再睡回籠覺。領導不都這樣嘛,考驗的是執政水平,不是業務能力。
小哥連連搖頭:「我要這麼說就違心了,水平是真有,但工作狂疊加完美主義,就不是什麼好事兒了,基本等同於奴隸主。」
寧卉想起自己讀研時的導師:「那他頭髮還好么?要同情他。他肯定不……大行。」最後兩個字發得很輕,幾乎和酒一起吞下去。
小哥笑得打了個響亮嗝,正要說什麼,咧開的嘴突然剎車,手尷尬地在褲子上抹了抹,站起來,有點磕巴地說:「程總……那什麼,你咋也來,吃飯?」
寧卉回過頭,就看見了站在她身後的程矩。
真行。這個晚上還真是一黑到底。
他永遠出色。
有點舊的襯衫,細框眼鏡,斯文好看的書卷氣,表情和她記憶中的一樣,嘴角略微向上彎,像藏着一個慧黠的笑。
他快步走過來,站在她背後,手撐着她旁邊的椅背,沖她對面的小哥打了個招呼:「約會?」
靠背椅在地上划出倉促的一聲,小哥後退了一步,臉上浮起一層油:「……和朋友吃個飯。」正糾結該怎麼介紹,程矩先開口:「你和寧寧是朋友,怎麼認識的?」
「相親。」她先說,「認識了大概……三十分鐘?」她看了一眼手機,沒跟着站起來,沒動,也沒笑,胸口壓着一口氣。
那小哥被他們這一出弄得有點社交宕機,反應了一會兒:「哦,你們認識的?」
程矩低頭在她臉上尋了尋,見她神色如常,才說:「我和寧寧是一個大院的,一起長大的。」
那人聽了如蒙大赦:「那還挺巧的。」清了清嗓子,「那要不,你們老朋友敘敘舊,會議那邊場子收了,我還得忙,先走一步。」
程矩也不推辭,點點頭,目送那人去了,在她對面坐下,小圓桌正上方的吊燈追光一樣打在兩人中間。
寧卉一直算不上頂美,外形最突出之處是一頭烏密的秀髮,緞子一樣裹着象牙白的皮膚,整個人像有了景深。五官偏濃,氣質中正端方,小時候有陣子流行宮廷戲,大院里的阿姨就喜歡形容,寧老師家的閨女長得好教養,一臉正宮相。
過去的疊影和現在重合,程矩打開又送上來的菜單:「要不加一杯烈一點的?驅驅身上的雨氣。」
很普通很客氣的一句話。
讓人討厭。
他們多少年沒見了?七年,足夠一個人把大學快念完兩次了,他一開口就多了解她似的。
過去像鋼筋水泥,兜頭澆下來。
錄取通知書上的郵戳墨還新鮮,父母的婚姻精確地維持到她考上大學的那一天。街上雇來的廂式小貨車,填滿了舊傢具,車廂里又擠又悶,校服粘了灰,有點發酸。
車沿着城市環線一直開,城市變得異常大,新家是老城區邊緣的平房,荒,活物都不多的樣子,和一片蔭綠的高校家屬區,是兩個世界。
當了一輩子家庭婦女,寧教授的屋裡人,丟了老公,就等於丟了生計,又搬到這樣的住地,媽媽的情緒總是不好,身邊只有她一個會喘氣的活物,怨氣火銃子似的往她身上懟。
要是兒子,可能就不會離婚了。
另外那頭家,踩着她們的臉,爬上來,不就是靠兒子?
她只能盡量耽在學校里。暑假,校園空了大半圖書館的借閱室也只開半天,中午收了館,外面暑氣正盛,她就爬上天台,坐在水箱的背陰處看書,等着傍晚降臨,她的一天真正開始。
那年程矩還在清華念書,暑期在南門口的園區找了個公司實習,下班之後,會騎車過來,載上她,再返回學校東門口吃東西。有時候要看電影,他們會直接穿過對面學校的西門,把單車停在三角地大禮堂門口,當時三角地郵局附近的那條街還沒改造,沿街一排是小超市、水果店和各式小吃店。他們常點了一份涼麵拎着,去郵局對面的小攤吃麻辣燙。露天,煮麻辣燙的大方灶周圍擺着幾條長几,大家擠擠插插地坐下,一次性的小塑料碗里拌上麻醬、醋、香菜,吃什麼就從鍋里撿什麼,他們不喝汽水,總是要兩瓶凍出霜的啤酒,帶着一點酒意穿過夏夜的校園,去禮堂門口排隊。
少年心事,是一塊圓融無瑕的水晶,把混亂嘈雜的生活屏蔽在外。對十八歲的她來說,未來像校園廣場的地磚一樣明晰,橫平豎直地伸向前方。和程矩一起念書,然後,再去哪裡都不重要了,反正他們總是一起的。
「給你點了杯和我一樣的,還給你點了個湯。」有服務員走過來上菜,程矩把東西往她面前送了送,「喝一口?夏天濕衣服貼着人也不舒服。」
她一直知道,他們總會再見面。
這麼些年,她在腦海里把他們再次見面的場景推演過無數次。
他們都過了三十歲,她已經結婚好幾年。
他們都過了三十五歲,她已經是成就等身的學者。
他們都過了四十歲,她兒女繞膝,兩個孩子都會打醬油了。
丈夫、成就、孩子,她總有些足以傍身的東西在面前抵擋一下,讓她站得高一點,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只有一片爛兮兮的裙子。
七年過去了,高和低,光和暗,他們之間的差距還是沒變。
寧卉覺得舌頭憑空消失了,只留下一片空洞,找了半天都不知道該說什麼,拿起勺子在湯里攪了攪,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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