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若晴姜晝》[阮若晴姜晝] - 第2章

曾經有人跟阮若晴說,你真是個笨蛋啊。
她以前不以為意,權當這是親密關係的一種愛稱而已。
可是此時此刻,她站在這裡,覺得自己徹頭徹尾真是個笨蛋啊。
阮若晴低頭看了看手機再次確認了一回地址,再不可置信地仰頭望着一個檀木邊框的白色牌匾,上面用墨黑色的楷書蒼勁有力寫着四個大字。
懷遠扎作。
這是個祭祀紙紮作坊。
確切地說,這一帶都是。而懷遠扎作開在街尾,跟前面扎堆的祭祀品作坊隔了一段距離,自己獨立圍了一小方院子,顯得有點格格不入。
已經過了掃墓季節了,今天也不是初一十五,整條街人跡稀少,有點冷清。
阮若晴瞪着這一條街那一堆堆的金元寶和紙別墅,背脊一陣發寒。
她感覺自己被坑了。
「姐姐,你找誰?」身後突然有個沙啞含混的聲音,像咬着什麼。
阮若晴轉身,一個穿着藍色短袖T恤的小男孩叼着棒棒糖倚在樹榦上,雙手故作老成地插着褲袋。穿着高幫球鞋踩着顆碎石,鞋底嘶啦嘶啦地滾着地面。
她有點頭大,這跟她設想的見面情景完全不一樣,一時不知道該對一個小屁孩說自己找誰。
「你找顧師傅嗎?」那男孩目光炯炯,棒棒糖咬得咯咯作響。
MarsGu。
原來,是姓顧。
原來,還真是這裡。
「嗯。」阮若晴順勢點頭。
「小顧還是老顧啊?」
阮若晴一愣,怎麼還有倆……她清了清嗓子,硬着頭皮二選一:「小顧師傅。」
「跟我來,」小男孩歪歪頭,腳尖在地面一蹭,那碎石滴溜溜滾到一邊,跌進排水溝里。他沒有看着她,卻朝她腳下微微一咧嘴,咬着棒棒糖棍無聲地笑了笑,轉身去帶路。
她分明看他在對着她腳下,打了個空氣招呼。
嗨,狗狗。
阮若晴整個人滯住,脖頸在炎熱的午後彷彿結了一層寒冰。
「小顧師傅,有人找!」那男孩已經進了院子,高聲嚷嚷起來。又回身看了看阮若晴,見她立在原地沒動,不禁挑了挑眉,那神情分明是在嘲笑:姐姐好膽小。
阮若晴今天穿着白色連衣裙,把頭髮放下堪堪耷在肩頭顯溫柔。這時卻只覺得頭髮礙事,溫柔不要也罷。她將托特包往肩上一掛,順勢將腕間皮筋捋下,將原本垂下來的長髮信手扎了個馬尾,向兩頭一扯束緊,然後快步跟上。
明明知道是激將,卻就是管用。
她穿過院子進了門,裏面是一幢很古樸的老式房子,青磚石腳,矮腳吊扇門開着,裏面亮堂堂的,東西繁多卻擺放得很有條理。她小心翼翼地往裡屋走,生怕碰到了什麼東西。左邊牆上懸掛着一輛老式單車,坐墊烏黑髮亮,輪胎上的鋼絲在透窗而入的斜陽下泛着銀光;右手桌面擺着很多舊時可見的用品,收音機、撥盤電話、紅白遊戲機,前方的立櫃里還擺放着各種酒,有軒尼詩、馬天尼、唐培里儂,還有中式的瀘州老窖、茅台五糧液,甚至還有幾個小小的中式酒罈子……
阮若晴彷彿進入了一個多維時空,一時分不清今夕何夕。
這些,都是用紙紮的嗎?似乎跟她印象中的紙人紙馬紙花圈不太一樣呢。
「嘿,你找我?」
有人低着頭掀起門帘出來,脆生生地打招呼。白T恤束在腰間,緊身牛仔短褲配一雙中筒馬丁靴襯得雙腿修長。
阮若晴一愣。
Mars是個女生?
「咦,」女生一頭短髮利索,歪着頭勾勾嘴角,慢悠悠地在一旁的竹椅坐下來,饒有興緻地看着阮若晴,「看你這表情,應該不是找我的。」
阮若晴迎上去:「你好,我是來自ZetaEntertainment的阮若晴,我找Mars。」
頓了頓,又補了一句:「我按亞瑟教授給的電話打過去,對方讓我來這個地址。」
「馬鈴薯哥死定了啊。」那女生小小聲嘟囔了一句,扭頭朝裡頭喊:「老顧,找你的!」
轉頭對阮若晴莞爾一笑:「我是顧玥,是懷遠扎作的二當家,我是你們遊戲的忠粉哦。」見裡頭的人沒動靜,她又不耐煩地喊了一句:「哥,有客人!」
帘子內傳來緩緩的腳步聲,阮若晴不由得直起身,將包包的提帶往肩膀裡頭推了推。
一雙修長的手分開門帘,一個男子挺拔的身影探出,徐徐走過來。他戴着無框眼鏡,鼻樑挺立,面容清俊沉靜。一身灰白短襯衣,掛着深棕色工作圍裙,腕間有紫檀佛珠手串,手裡還拿着幾根竹篾。
抬眼望向阮若晴的剎那,眉毛微蹙了一下,但不過一瞬,茶褐色的眼眸恢復清冷,眉目疏離。
他心下瞭然,這哪是什麼尋常客人。
只是怎麼,這麼巧。
「有事?」
阮若晴迎上去,伸出右手:「Mars你好,我是ZetaEntertainment的運營總監阮若晴。這次冒昧過來,是希望你能給我們一點時間介紹一下新的項目Horae,看看我們有沒有合作的機會。」
她伸了手,可他沒有回應。
阮若晴的目光循着他而去,最後定格在無框鏡片內的瞳孔,似乎要將他淺散的眼神牢牢鎖住。
這雙茶褐色眼睛,她好像在哪裡見過,卻一時怎麼也想不起來。
她依舊伸着手,補了一句:「不知亞瑟教授是否事先跟你提起過Horae?」
他被她盯着,便也不躲,將右手的竹篾換到左手,伸過去握了握她的,只輕輕一下便放開。
她手心熾熱,有點燙。
「教授提過的,」他老實回答,語氣沒有波瀾,彷彿事不關己,「但我沒興趣。」
「想必也是,」她好像早料到他會這樣說,並不窘。章堯說亞瑟教授手裡有幾個商業項目請他出山,他都興緻缺缺,情願偶爾無償做諮詢,也不願掛個頭銜正式入局。想必做顧問也不過是不想拂了伯樂面子,實則還是不想參與。
要跟這種怪咖談合作,急不得。
「我能請你喝杯咖啡嗎,你聽我講一次,再拒絕我也不遲。」
他並不聽她纏,目光漸漸越過她的頭頂,看向遠處。阮若晴後退,只想將他的目光抓回來。而他卻徑直從身邊走過,棉布襯衣的袖子擦過她的肩頭,帶起細小的風輕輕撩起她耳邊的碎發。
這個人,還真是沒禮貌啊。
卻聽他在身後喚了一聲:「陳阿姨,您找我嗎?」
他在身後喚了一聲:「陳阿姨,您找我嗎?」
「顧師傅,我返到屋裡才發現,不對噻!」一位微胖的中年婦女走進來,手裡提着個藍色的書包,白色襯衣上汗涔涔的,彷彿跑了很遠的路來。
「您慢慢說,哪裡不對?」他接過書包。
「這書包咋沒拉鏈嘞,我咋往裏面通東西呀?」中年女人邊說邊比划著,她的襯衣貼在後背上,印出白色背心的邊,「我這不是嘛……買了好多好多書要給他的嘞……」
阮若晴回頭,愣住了。
那是個,紙紮的書包。
「您別急,我可以立馬加上,您在這稍微等等。」他寬慰道,側了側頭示意顧玥去倒杯水,然後轉身便進了裡間。
房間里一下子,只餘下阮若晴和那位媽媽。
她心想,行,我等你。
拉過一把椅子,掏出紙巾遞過去:「今天……還真熱。」
「謝謝,」那位阿姨擦着額間汗珠,緩緩坐下來,像是坍軟的皮球,「你也來找顧師傅哦?他手藝很好的咧。」
「嗯。」阮若晴含混過去。
「我家小軍才蹦到高一,車禍。」
阮若晴一愣,一時不知如何接話,回了一句:「節哀。」
「我之前買了好多書哇,你瞅都在這呢。」她好像總算逮到一個人可以講話,突然拉開自己的背包,裏面是一摞嶄新的書,泛着油墨香,「都用不上了……」
阮若晴看着那些書名,有點訕訕:「你家的很愛學習吧……」
「成績可差嘞……整天就只顧着玩玩玩。」
又一愣,沉默了。
時鐘滴答,她倆相對無言,水喝了一杯又一杯。
「陳阿姨,書包好了,」顧玥從帘子里出來,雙手鄭重地交付過去。那個藍色的書包上加了一條銀色的拉鏈,平平整整,「可是別忘了,不要負重。」
「好嘛,好嘛……」
她不斷輕聲嘆着,手在微微發抖,肩上的背包滑下來掛在手臂上,沉沉地勒着,可是她彷彿都毫無知覺,只一味地輕撫那個書包。
許久,才不舍地遞給顧玥放回紙盒子里,再用一個大紙袋裝好,提着離開。
一個灰白色身影從帘子後走出來,看到阮若晴還在,滯了一下。
這女人,怎麼還沒走。
「夏小姐,我這邊只做死人生意。」扔下一句話,這便是逐客了。
「其實,」而她卻沒有再邀他,而是自言自語起來,「反正也不會把書放在書包里吧,何必執着非要一條拉鏈呢……」
反正都是要燒掉,分開來,不是更好燒。
「何況,這個年齡的孩子應該更喜歡手游啊籃球啊動漫什麼的吧,哪有人會燒什麼《28天搞定托福寫作》、《黃岡密卷》這樣的書給小孩啊……」
他聽着她在那絮絮叨叨,扶了扶眼鏡,順手拿起一塊抹布擦着案上玻璃杯遺留的水漬。
已過晌午了,那斜陽透窗映在阮若晴的手背上,刺刺的。而他在一旁專註擦拭,一副懶理模樣,眼裡彷彿看不見她這個人。
擦得滿意了,才緩緩直起身子。
「你覺得紙紮是燒給死去的人,還是燒給活着的人呢?」他面無表情,喉頭髮出的氣音低沉無瀾。
他看阮若晴彷彿真的認真在想,突然後悔開了個新話題,恐怕她就賴在這一下午了,又緩緩補一句:「你年輕沒經驗,估計不能理解。」
這句話原本就是個句號了,潛台詞是「跟你沒啥好說的你走吧」。卻突然就跟過了電似的,擊得阮若晴整個被釘在原地,天靈蓋突突地跳,眼裡一下子漫起了薄霧。
他察覺到了,還未來得及斟酌自己說錯了啥,卻見她別過臉去,用力扯過手袋,只欠身留下一句:「今天打擾了,我明天再來。」
轉頭就走。
是的,她沒有經驗。
誰稀罕要這樣的經驗。
阮若晴大步流星飛快往外走,腳下生風,每一步彷彿要踏碎地板。
身後遠遠有人小小聲嘟囔了一句:「姜晝你用不用這麼冷漠……」
她聽見了,一下子停住了。
姜晝。
長庚,長庚。
好像終於想起了什麼,彷彿那酒杯中交疊的冰塊消融,跌落在杯底,發出「咯」的一聲細響,在琉璃燈下折射出琥珀色的光影。
眼裡的薄霧散去,頭腦恢復清明,她記起今天的來意。
怎麼,這麼巧。
姜晝看她在門前轉過身,逆光折返回來。她盯着他一步步走上前來,陽光打在她耳邊的碎發上,像打上了一層毛茸茸的光暈,整個人像一隻燃燒的豹子。
「你……」沒等他吐出半個字,阮若晴微微墊腳前傾身子,右手食指向他鼻樑處輕輕一勾,眼鏡便一下被摘走,左手順勢捂上了他的嘴巴,只露出鼻翼上方半張臉。
在一旁的顧玥瞪大雙眼倒吸一口氣。
茶褐色眼眸,黑色口罩,鼻樑高挺。
阮若晴歪了歪腦袋,抿了抿嘴:「原來,真的是你啊。」
而他竟也不動,低頭看進她眼裡,微微蹙眉。她的手心熾熱,竟有一股淡淡的橙子清香。而她離他極近,近得他都能越過她的手臂,看到白皙的脖頸上那細細的動脈。
他不做聲,目光沉沉,眼神里卻是:反射弧真長。
她也不理會個中含義,垂下手,眼鏡朝桌子一放,向後退了幾步。打開手袋,從裏面掏了一件什麼東西出來。
只見阮若晴手掌朝下輕輕一松,掌心垂落下來一條銀色的鏈子,墜子在陽光下跳躍,然後不斷轉着圈圈。
看他眉心一動,她順勢一甩鏈子收回到掌心,放到身後,然後向前推了一張名片。
「這是我手機,我等你約我,」緊握的拳頭拿至身前,微微晃了晃,「來拿。」
說罷也不等他回話,自顧自扭頭走出門外。
他看着她的背影,馬尾微翹,耳邊碎發迎着陽光飛揚。
他蹙着眉,拿回自己的眼鏡,卻沒有戴上,只低頭看着那鏡片沉思。目光一挑,落在桌面那張白色帶暗紋的名片上。
阮若晴。
伸手在桌面一抹,安靜地折返進裡屋。
顧玥在這一頭仍驚魂未定,拽着一旁的小男孩衣領:「石仔,這啥劇情啊?」
那個叫石仔的男孩聳聳肩,一抹鼻頭:「那個姐姐好虎啊!」
回公司跟林漫商討別的對策,總要準備planb。林漫卻仍一味沉浸在Mars神奇的兩重身份中不可自拔,嗷嗷錘着牆叫道:「天啊,陰間設計師!」
阮若晴卻沒有講項鏈的事,回頭想想,也覺得自己有點扯。
那人一直沒有加自己,看來根本就不奏效,說不定明天還是自己灰溜溜回去跪求。
回到家已是九點,阮若晴只覺得筋疲力盡,腦殼嗡嗡作疼。沒有吃飯,卻一粒米都不想進。
只開了盞玄關的燈,她扔下手袋,坐在地毯上,頭微微靠着沙發邊。不遠處暗暗的牆角有幾道小小的刮痕,那是小獸爪子撓過的痕迹。
她突然想起,今天那個男孩子對着她腳邊打的空氣招呼。
緩緩伸出手去,手心向上,以過往最習慣而舒服的方式,手指在空中微微撓了撓。
……
初二,是你嗎。
……
窗外是萬家燈火,偶爾會傳來汽車壓過馬路的嘶鳴聲、洗碗池的潺潺水聲、鄰居罵孩子功課的甩尺子聲……
她知道這座城市永遠不會安靜,可是喧嘩是別人的,跟自己無關。
「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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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開,一愣。
頭像是墨藍色的星空。
微信名,長庚。
人們常仰頭說
你真冷漠
其實
我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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