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若晴姜晝》[阮若晴姜晝] - 第2章(2)

溫差大
——火星:一面是寒冰一面是暖陽
姜晝來到小酒館的時候,看見阮若晴已經入座了,她居然沒有選包廂,和其他人背靠背地坐在小木桌前,低頭看着手機。
阮若晴今天沒有扎馬尾,頭髮隨意散落肩頭。他想起那晚也是在這個酒館,看見她獨自一人趴在吧台,碎發下的眼神失魂而獃滯,像一隻迷路的小獸。
跟昨天那隻燃燒的豹子,截然不同。
姜晝走過去坐下來,阮若晴抬起頭看了他一眼,愣了一下。
他原以為她會說我等你很久了之類的話,沒想到她說了一句:「你不是近視啊?」
跟昨天不同,他今天沒有戴眼鏡,少了一分青澀的書生卷氣,整個人略顯成熟。
「那時我在做圖,防藍光,忘摘了。」
「哦。」她點點頭。
正是晚飯時分,小酒館裏的食客漸漸多了起來。阮若晴背後坐着兩個年輕的男生,脂粉氣重,有着同樣高聳的山根,開着同樣的眼角,正在桌子上翹着蘭花指架手機準備做直播。
姜晝稍微挪了一下凳子,試圖讓阮若晴的身子擋住自己入鏡。
「那個……你看看還要不要加點啥,」她往前推了推菜單,上面已經打了不少勾,「這都是我平日愛點的,也不知合不合你口味。」
「我都行。」
「你有開車嗎?喝酒嗎?」
「不開,」見她抬起頭來彷彿下一秒就要招手,忙又補了一句,「不喝。」
「哦。」她低下頭去。
兩人又是一段沉默。
姜晝有點疑惑,自己向來話少,況且在這個場合不說話很正常,等的就是對方要出什麼牌。而她本應有備而來,此時卻一聲不吭,又是做什麼。
小酒館緩緩有音樂在播,一對男女聲在淺吟輕唱。
Hundredsofeyesintheroombutyoursfoundmine
(茫茫人海中你一眼就看到我)
Iaskedyoutodanceandbychanceourhandsintertwined
(我牽着你的手邀請你一起跳舞)
Whatlastedforminutesseemedlikeeternity
(希望時間永遠停留在此刻)
Ihadnocluethisonedancewouldleadyoutome
(不知道舞畢之後你會不會愛上我)
「老闆,」隔壁桌那兩個網紅主播向前方招了招手,「你的音樂能不能小聲一點啊,我們在直播呢!」
阮若晴扭頭瞥了一眼後面,凳子向前靠了靠。姜晝見狀,隨着她移動的方向身子又側了側。
她抬頭看了他一眼,突然想起什麼,從包里掏出一件東西,遞過去。
是那個長命鎖,安靜地躺在一個木盒子里。
「還給你,你的扣子掉了,我拿去銀鋪幫你補了一個,」見他有點遲疑,又補了一句,「在商言商,我也不是什麼小人。」
他抬睫看她,沒有做聲,眼裡卻是「這還不小人啊」。
她也不管他怎麼解讀,反而問:「昨天你是一早就認得出我了?」
那一晚匆匆一瞥,她都幾乎沒認出他來,也不知自己蓬頭垢面的怎麼他就記住了。
他答:「我看過的事,沒有什麼能忘得掉。」
阮若晴失笑,這麼凡的嗎。
見她不信,他說:「你那天沒有扎頭髮,穿着淡黃色連衣裙,褐色小牛皮高跟鞋,黑色頭繩綁在手腕上,上面有一顆心,手袋和今天的不一樣,是個深綠撞淺褐色的菱格馬鞍包。」
阮若晴的眼睛漸漸瞪大。
連她自己都不太記得那天穿的是什麼鞋了,可是她的確有一雙褐色小牛皮高跟鞋。
神了。
她一手撈過菜單,懟到他眼前定了兩秒,然後收到身後:「第7行是啥?」
「龍蝦醬烏冬面。」
她低頭偷瞄了一眼,又問:「第9行呢?」
「火炙北海道蟹棒壽司。」
「這家店的聯繫電話是?」
「89392457,」他無奈地扶額,這跟他想像的不太一樣,搞半天他倆專程出來玩遊戲呢,「菜上齊了,我們可以吃了嗎?」
阮若晴點點頭,做了個請的動作。
兩人開始無聲地埋頭吃,誰也沒有再主動說一句話。
而身後那兩個主播的聲音倒是時不時傳入耳中,躲也躲不開:「寶寶們,這是山葵醬,比普通的芥末醬要昂貴。大家吃刺身時別再把山葵放進醬油里蘸了,這是鄉巴佬吃法哈會讓山葵變苦。來看我正宗的吃法,是把山葵放生魚片上,讓魚片蘸一點醬油直接送進嘴。Um——山葵的清爽香氣伴着生魚片的鮮甜,真是絕美!寶寶們記住了嗎?我們不要做鄉巴佬,ok?」
阮若晴夾着生魚片的筷子停在半空,一時滯住。她方才ḺẔ已經把一勺山葵放進醬油里了,如小小的綠色浮萍沒入池底。
這是她慣常吃法,反正她也區分不出來山葵醬和芥末醬的差別,老林也從未說過這樣吃哪裡不正宗。
鄉巴佬嗎?她輕哼了一聲,生魚片蘸了醬油,大口吃起來。
姜晝瞥了她一眼,挑起一小坨山葵,沒入醬油碟里。
她看見了,愣了一下。沒想到兩人生意尚未談,倒是成了山葵之交。
到了尾聲,阮若晴擦了擦嘴巴,他以為終歸要開始入正題了,突然聽她問了一句:「你好懂哦,你怎麼知道那個叫馬鞍包?」
「一些客人會拿着版來做指定款式,見得多了,便知道了。」
她好奇:「還有人做包包啊?」
「嗯,什麼都有,奢侈品、玩具、食物……還有做吉他的,燒給自己逝去的偶像。」
「哦……你是家裡的生意嗎?」
「嗯,懷遠紙紮是我太爺爺傳下來的,其實平日大多是我妹妹在打理,我只是搭把手。」
「哦。」
姜晝有點納悶了,到底她還要「哦」幾個回合,才開始入正題呢。他不算性急的人,但這頓飯吃得漫無目的,他可不想跟她日後還惹什麼莫名其妙的交集。
東西總算拿回來了,飯也快吃完了,心想,要麼主動KO吧。
「夏小姐,我組工作室是興趣所在,喜歡就研究下,不喜歡就擱着。偶爾跟學校做個項目,但從不進行商業合作。」他坐直了身子,每一個字都透着沒有得迴旋的拒絕,「有勞貴司另請高明。」
話已至此,講得夠明白了。姜晝心裏默默地掂量了一下,一段話說了五十一個字,感覺今天說話的字數已經超標。
「你很趕時間?」阮若晴抬眼,歪了歪頭,發梢在肩頭滑落,堪堪落在領口鎖骨處,「Elevatorpitch都有半分鐘吧,你好歹給我個30秒。」
他點點頭,請。
阮若晴看他點點頭,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第一,Zeta是遊戲界內巨頭,資金雄厚出品上乘,這次集全公司資源來打造Horae,是無數資方眼裡的殺手級應用;第二,元宇宙概念已經吹很久了,但還沒有一個真正結合虛擬現實技術和AI打造的戀愛遊戲,市場潛力巨大;第三,Zeta重視人才,在這個項目里你有非常高的話語權,同時,股票期權可談。」
姜晝聽着,又好像沒在聽。
「但是以上三點,我覺得都沒法打動你。」阮若晴在桌子那頭稍稍彎腰前傾,試圖拾起他的目光,而姜晝果然抬眸,看進她眼裡。他茶褐色的眼眸閃過一絲詫異,似乎並不習慣這種對視,「我用一天的時間在想,到底應該用什麼來打動一個願意從事紙紮工作的算法工程師。
「那天你問我:紙紮是燒給死去的人,還是燒給活着的人。我知道這其實不是個疑問句,謎底在謎面。紙紮是對已故之人的念想,是生者的精神烏托邦,相信那個也許不存在的虛構世界,也許那是人們活下去的希望和勇氣。這個社會是由各種『模型』組成的,未來『模型』更是無處不在。Horae要做的,就是打造這樣一個情感模型,重塑人的關係,給人類多一種精神寄託的選擇,這就是我們創造另一個虛擬世界的意義。」
她頓了一下,直視着他,眼神清亮無保留:「你難道不想把這個意義重大的模型,親手打造出來嗎?」
這句話,也不知道是問他,還是在問自己。
姜晝安靜地聽她說完,然後慢慢直起身,拿起賬單:「夏小姐,你的30秒超時了。」
她全然不顧,繼續講:「你一定覺得『虛擬戀人』這種把戲真是幼稚,作為一個紙紮師見過生死無數,沒有什麼『模型』大得過跨越天人永隔。」
他果真停下來,拿起賬單的手緩緩放下,一字一頓:「夏小姐,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麼?」
「就是字面意思。如果你想,我們遠可以做得比現在的Horae要意義深遠得多。」她盯着他,忽然一揚頭,話鋒一轉:「你要請我嗎?我還沒吃飽呢。」
姜晝一愣,她已經朝身旁的服務員說:「再上一份加州卷,謝謝。」然後雙手交叉抱臂看着他。
他無奈只好又落座:「夏小姐,你平日都是這樣挖人的嗎?」
「我從不挖人,」她搖搖頭,「我只挖你。」
他沉思了一下,決定要把明天說話的份額也用上。
「那我不妨告訴你,買紙紮的人大多也許沒你想的那麼沉重和悲痛,不過就是花錢買份安心,很多事就是做了,於人於己交得了差,甚至做得了秀,而已。」
阮若晴第一次聽他講那麼多話,有點意料之外。還沒來得及回話,只聽他繼續講:
「商業社會向來喜歡貼熱,遊戲怎麼賺錢,靠用戶沉淪,靠用戶氪金,巴不得遊戲時長多過現實生活。你們賺足了眼球也賺夠了資本,可以隨時抽身離開,留下一地狼藉也可以不管不顧。」
「我覺得你說得對,我是在為萬惡的資本而打工,那些美好的、充滿人文關懷的措辭不過是畫餅,有的人愛吃,而你不愛。每個人在Horae這個項目上都有私心,有人為錢,有人為名,有人為簡歷上的幾行,」阮若晴垂下眉去,又忽而抬起頭來,「但我相信總有一天,這件事總會有人去做的。既然這場革命浪潮無人可躲,為何不幹脆投身進去,比起另一些為了資本什麼都可以做的人,為什麼不寧願是你?」
姜晝沒有說話,他向來沒有英雄夢。
他瞥見服務員遠遠端着加州卷從內廚出來,拿着賬單起身:「你有沒有想過,你設想的『模型』最終並不是走向美好?沒有想清楚後果,就不要去開始。潘多拉的盒子一旦打開,就合不上了。」
阮若晴看他說完站起來,徑直走過去吧台結賬。而後聽服務員說了什麼,眉心微皺,又折返回來。
「下次換你請。」她夾起一塊加州卷,歪歪頭。
他覺得好像被算計了,這一頓還也不是,不還也不是。
「你知道為什麼用希臘神話時序女神Horae作為遊戲名字嗎?我是真的相信,在這個星球里你可以掌管時間,你可以回到過去、可以走到未來,時間是永恆的。不管四季流逝、不管風雲變幻,在這個星球里永遠有那一個人,等着你,守着你。」
她說得情真意切,烏黑的眼眸里是神往,也是憧憬,姜晝竟一時分辨不出是真心還是預先編排好的劇本台詞。
良久,兩人相對無言,空氣靜止。
直到有人在背後敦促:「誒這位姐姐你能不能往前一點點噻,」阮若晴身後兩個網紅主播突然朝她不客氣地叫道,「我們要拍一下後面這個環境,你讓一下讓一下。」
阮若晴臉色一斂,目光收回,椅子往前挪了挪。
「寶寶們你們看哈,這個店的出品特別有家的感覺,讓我們想起了小時候媽媽的菜,總是那麼讓人懷念。「
阮若晴被一路往前靠的人擠得皺眉,而那兩人仍聲情並茂,手舞足蹈。
「整家店的裝潢也是低調而有着歲月的痕迹,牆上有一些木掛飾,特別的古樸,還有一幅剛勁有力的字,這幅字簡直就是整家店的點睛之筆,表現出店家對於溫暖母愛的懷念。寶寶們你們看,上面寫着一個『媽』字,真的,看得我想家了。」
他倆的聲音愈發高亢而故帶哭腔,熟悉小酒館的阮若晴更覺得兩人簡直是胡扯。阮若晴想起方才姜晝說的那些話:商業社會,大家都在貼熱、作秀、賺眼球,說過的話做過的事,又有幾分真心。
而她在愈發逼仄的空間里怒火被燃起來之前,卻聽姜晝淡淡說了一句:
「確實很點睛。因為那個字,念『嫣』。」
他的話不疾不徐,偏偏卻每一個字都清晰傳進了直播的收音里。而他不管對面兩人轉身投過來的眼刀,獨自離了座,低頭朝阮若晴輕聲說:
「走吧。」
走出門外,空氣明顯沒有裡屋這麼悶,顯得清新又舒暢。
「我欠你一頓飯。」他莫名地覺得今晚有所虧欠,認真在想。
有點頭大,怎麼還,幾時還。
「那明天還我唄,我可以過去找你。」還沒等他拒絕,她拋下一句,「你可以用紙紮還我。」
姜晝一愣,定定地看着她:「這不是什麼可以回的禮,你沒必要。」
「可以預售的吧,」她淺淺笑了笑,若無其事,「預訂給我自己。」
一陣風吹來,吹起她的發拂過面頰,有幾縷遮了眼。她在凌亂的髮絲間看她,雙眸烏黑明亮,坦坦蕩蕩。
他怔住了ɓuᴉx。
從未有人跟他說過,要給自己訂做紙紮製品。如此不吉利,又無從解釋。
阮若晴,你為了一份工作而窮追猛打,何需至此?
「那個,我應該叫你什麼?」她別了別眼,又恢復正常,「Mars,顧師傅,顧老師?」
「姜晝。」他回應。
「好,那你也別叫我夏小姐,叫我阮若晴。」她揮揮手,漸漸向後退步,「明天見咯,姜晝。」
他有點後悔,明明可以拒絕的。
卻只安靜看她轉身離去,走幾步便拐了彎,不見了。
他咽了咽喉嚨,只覺得今晚口乾舌燥,彷彿將這一星期的話都說完了。

猜你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