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裡把玩着一個草螞蚱，思緒已經飄遠。
張揚進來了，先頓了一頓，而後才朝陳小然走過去。
「主子。」張揚彎下腰小聲喚了一聲。
陳小然一下回神兒，抓着草螞蚱的手緊了緊，「有消息了？」
「咱們的人傳回來消息說夫人生的是女娃……」
陳小然嘴角咧開，「女兒好，老子就喜歡女兒。」
張揚又動了一下嘴巴，但就是張不開。
「她可好？」
「夫人……」
陳小然神色一肅，轉頭看向張揚，「她怎麼了？」
張揚低下頭，沉痛道：「夫人被燒死，小小姐不知所蹤。」
陳小然一把揉壞那草螞蚱，呼吸陡然加重，「怎麼回事？」
「城外一處祠堂走水，待火撲滅，發現一具女屍，東廠證實是夫人。」
「怎麼證實？」
「有人親眼看到夫人就在祠堂中，許是因為剛生產完，身子虛弱，所以沒能逃出去。」
陳小然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不是她。」
「主子……」
「她很聰明，絕不是她。」
張揚以為陳小然聽到這個消息會發狂，可此刻他卻很冷靜，過分的冷靜。
這時一副將跑進軍帳，稟報道：「陸帥，北金又在叫陣。」
這個時候，該是拿主意了，幾位將軍卻不說話了，全都轉頭看向陳小然。
這一仗打得畏手畏腳，說白了只敢守不敢攻，為什麼呢，因為皇上怯戰，朝中那些文官還做着天下太平的美夢。
陳小然張開手，草螞蚱掉在地上。
他眸光一厲，眼底隱隱泛着殺光，「傳令下去，全軍準備！」
一頭髮花白的將軍瞪大眼睛嗎，「陸帥，萬萬不可衝動……」
「怯戰者，就地斬首！」
那老將軍一下抿嘴嘴巴，不敢再說話。
其他將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其實這些日子，大家都憋着火呢，既然有陳小然擔責，他們也就沒顧忌了。
「老子又不是狗，天天叫陣。」
「殺他娘的！」
「殺一個是本事，殺兩個是賺了，殺三個，老子祖墳冒煙！」
這些日子，北金算是看出來了，大榮不敢打，連叫陣都不敢大聲。他們現在就是在滅他們的氣勢，只等他們沒了鬥志後，再一鼓作氣，攻下鎮北關。
所以今日這叫陣，其實北金並沒有作戰的準備，在看到大榮突然戰鼓齊鳴，大軍全線壓過來的時候，他們一下懵了，手忙腳亂了。
戰場廝殺，踩着屍體，淌着血，轉眼就是屍山血海。
張揚一邊殺敵一邊盡量保護陳小然，但在戰場上實在力所不能及。他就看到陳小然做為主帥，率先衝進敵營，然後迅速淹沒在刀光劍影中。
這一仗足足打了三天，北金傷亡慘重，主帥雖不甘但也只能鳴鼓退兵。
張揚滿身是血，有自己的也有別人的，此時北金倉皇北逃，他正要鬆口氣，猛地想起陳小然，忙四下搜尋。
「陸帥一個人追出去了！」不知誰喊了一聲。
這一聲炸開了鍋，眾將士全都驚了。
張揚不由趔趄一下，震驚過後，忙舉劍大喝：「快隨我去保護陸帥！」
鉛雲厚重，北風呼嘯。
到了夜裡，終於下起了雪。
軍帳里，張揚紅着眼睛背陳小然進來，將之放到羊皮毯上，血順時將白凈凈的毯子染紅。
張揚看着滿身是血，已經昏沉過去的陳小然，悲痛不已。
軍醫被兩個將士架着急衝進來，看了一眼陳小然，也是大驚失色，「快，先把主帥的鎧甲脫了，衣服剪開。」
打了三天，有些地方的傷口都跟衣服粘起來了，脫下衣服扯出血肉。
憑是在戰場上殺了幾十年的老將軍，此刻都不敢看。
待到鎧甲和衣服都脫下來，再看一眼，全身血肉模糊，無數刀傷縱橫交錯。
軍醫一時不知該從哪兒下手，怔了片刻，才趕緊止血縫合傷口。
此時陳小然陡然睜開眼睛，但眼神渙散，無法聚焦，他嘴巴張合顯然是有什麼放心不下的。
張揚忙湊過去道：「主子，您單騎殺進敵軍，將對方主帥的頭砍了下來。北金大軍一下亂了陣腳，死的死，逃的逃，我方還俘虜了上百人，多是軍中大將。」
這一仗打得實在驚險，也實在漂亮，勢必會重挫北金這些年以來囂張的氣焰。
然張揚說完，卻見陳小然瞪着眼睛，嘴唇都在顫抖。
他一下恍然，「主子，我這就派人回盛京調查，燒死的人定不是夫人，還有小小姐，我們一定會儘快找到。」
得了這話，陳小然才閉上眼睛。
頭髮花白的老將軍敬佩道：「這一月，他們多次挑釁，咱們都隱忍不發，讓他們以為咱們怯戰，放鬆警惕，然後突然出兵，主帥這一計，打得他們措手不及。」
「是啊，對方掉以輕心，而我方全軍上下憋着一股火，這一仗打得痛快。也讓咱大榮百姓知道，縱是北金兵強馬壯，咱們大榮也不屈服。」
「正是，不過朝廷那邊……」
「咱們打了勝仗，皇上總不會降罪我們的。」
張揚看着陳小然，微微嘆了口氣。
計謀是好計謀，但他家主子最後追出去，儼然是殺瘋了，失去理智了。
若夫人真死了，他不敢想主子還會做什麼瘋狂的事。
進入臘月，天更冷了，滴水成冰。
乞丐蹲在西屋門口，臉上難掩愁容。
「聽說鎮北關一帶鬧寒疫，死了老多人了，疫病還傳進軍營，北金覺得是個好時機，又開始蠢蠢欲動了。老七那兒，也不知能不能扛過去。」
天災加上人禍，再有本事的人，也可能栽了。
沈修竹做着針線活兒，不時搖一搖身邊的搖床。
行意小丫頭躺在裏面，因為奶水充足，養得肉嘟嘟的，此刻正吐着泡泡玩。
陳小然說過，若是姑娘就叫陸行意，若是兒子就叫陸行知。
沈修竹看着小丫頭，不免想起自己的兒子，希望他平平安安的。
「你就不擔心老七？」乞丐問。
沈修竹微微嘆了口氣，「他這個禍害，死不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茶里茶氣
沈修竹嘆氣是因為她和孩子的命就綁在他身上，他活着他們娘倆也才能活着。
上一世，她什麼都沒看到，活在自己一畝三分地里。這一世，她看到了平靜之下的波濤暗涌，也身不由己的捲入其中。
她力量有限，只能依附於他。但這不是屈服，即便是攀着大樹而生存的藤蔓，也可以爭到陽光，與大樹平分秋色。
「姐姐，婉兒好笨，總是綉不好這鴛鴦。」重明坐在沈修竹旁邊自怨自艾的說道。
今天重明穿着妃色明緞上裳，下面是碧色流仙裙，墨發梳成垂髻，任誰看了都不猜不到他是男兒身。而他這身打扮，還是沈修竹給他弄得，衣服是她的，髮髻是她梳的。
沒辦法，這廝太能磨人了。
這幾日，他纏着她教刺繡，看着一大美人捻着繡花針，神情專註的繡花，她都要忘記他是男人了。
沈修竹看了重明繡的那兩坨東西，這是鴛鴦？不是有鼻子有眼就叫鴛鴦的，叫水鴨子，水鴨子都不幹。
「挺好的。」她違心道。
重明愁道：「陸郎會喜歡嗎？」
「會的。」
「我真笨，學了這麼久都學不好，不像姐姐心靈手巧，陸郎一定更愛姐姐吧？」
得，又開始茶起來了。
沈修竹笑了笑，「怎麼會，男人都重色，你比姐姐長得美，他定更愛你。」
「這倒是，陸郎確實常誇我貌美，他大概只會誇姐姐賢惠吧。」
「……」
「姐姐，你好像生氣了？」
沈修竹搖頭，仍舊一臉溫柔，「怎麼會呢，快綉你的屎殼郎吧。」
「什麼屎殼郎，我繡的是鴛鴦。」
「呀，這是鴛鴦啊，我竟沒有看出來。」
重明美目瞪大，眼淚立時冒了出來，一副深受打擊的樣子。
「姐姐，你好傷婉兒的心。」
說了這句，重明用帕子捂着臉跑走了。
沈修竹晃晃頭，耳根終於清凈了。
轉眼開春了，但此處靠北，仍是冷得很。過了三月，又過了四月，直到進了五月，這邊萬物才開始發芽，春天是真的來了。
沈修竹他們正準備繼續北上，但這時候行意病了。
沈修竹帶着行意去最近的鎮上看病，因孩子小吃不了葯，又是針灸又是推按，折騰了幾天，孩子病得更加嚴重了。
沈修竹心焦不已，日夜守着。
重明來看孩子，道：「肺主升氣，不耐寒熱，用藥宜辛。肺氣與脾氣想通，補肺氣兼補脾氣，也應保大便暢通。我這兒有六補丸，姐姐與行意早晚吃一顆，不出三日就能好。」
沈修竹抿嘴，重明醫術不容置疑，但他現在瘋了，還能信嗎？
瘋之前的重明是陰邪之人，手段毒辣，瘋之後他就有善心了，她可不大信，況他還把自己瘋成一個嫉妒心重的外室。
萬一這葯有毒……
沈修竹心思一轉道：「你可是真心想救行意？」
重明挑眉，「姐姐這是何意？」
「後院里正室與妾室明爭暗鬥，互相加害，數不勝數。你我皆愛陸郎，而我是正室，又為陸郎生了個女兒，萬一你嫉妒於我，給我這葯有毒……」
「姐姐，婉兒怎會是這種惡毒之人，您怎麼能這麼想我！」重明受傷道。
「行意是姐姐的命，姐姐不得不慎重。」
重明嘆了口氣，「既如此，婉兒這就吃一顆，自證清白吧。」
說完，重明往嘴裏放了一顆。
沈修竹等着看重明的反應，見他吃過之後，並沒有不適，只是眼中含淚，幽怨的看着她。
沈修竹乾咳一聲，既然她吃得這麼乾脆利落，顯然不心虛，應該沒事。
她正要拿起那裝着藥丸的小瓷瓶，這時重明突然捂住肚子。
「哎喲，好疼。」
沈修竹手一抖，趕緊將瓷瓶放下。
重明疼得臉色清白，拿起那瓷瓶放到鼻下聞了聞，繼而慘叫道：「遭了，我拿錯葯了。」
沈修竹抿嘴，看吧，果然不可信。
不過看重明這樣，顯然不是有意想加害行意，真的只是腦子不夠用。
重明及時給自己解毒，後來又拿來一個小瓷瓶，這次他吃下後沒任何癥狀。沈修竹還是怕，她自己先吃了一顆，沒有任何不舒服後，這才給行意吃。
這樣三天，行意的病果然好了。
臨出發前，沈修竹和乞丐去了一趟鎮子上，買了很多路上需要用的。她剛進後院就聽行意正大聲哭的，哭得撕心裂肺的。
她趕緊跑進東屋，卻見重明在床前，正伸手掐着孩子脖子的地方。
「你幹什麼？」
她嚇得心神俱裂，趕忙衝上前去，推開重明，而後忙抱起行意，見小丫頭的衣服解開，前胸處有好幾塊青紫的痕迹，像是掐的。
她一邊哄孩子一邊瞪向重明，「你怎這般惡毒，對這麼小的孩子也能下得去手！」
重明被她罵傻了一般，好一會兒才回過神兒來，囁嚅道：「我……我給她推按……泄病氣……」
沈修竹愣了一愣，再想若是重明想害行意，頃刻小丫頭就沒命了，哪會容這功夫。而且之前小丫頭哭聲有些啞，此刻卻是嘹亮的。
她回過味兒來，知誤會重明了，忙道歉：「婉兒，姐姐誤會你了，對不起啊。」
「姐姐不必說了。」重明一副心痛又失望的樣子，眼中有淚，卻倔強的不肯落下，「我真心待姐姐，可姐姐對婉兒有幾分真心呢。」
「婉兒……」
「姐姐要走了，可曾想過婉兒該怎麼辦？」
「啊？」
「既姐姐已經決定好要拋下婉兒，婉兒又有什麼好說的，只能祝姐姐一路走好，早日與陸郎夫妻團聚，而婉兒在這山溝溝里自生自滅就好了。」
說完，重明抹了一把眼淚，轉身落寞的走了。
沈修竹默了片刻，所以重明以為她北上是去找陳小然的，想跟她一起走？
用晚飯前，沈修竹想去西屋跟重明再一次鄭重的道歉，但剛走到門口，便被花燭這丫頭給攔下了。
「我們主子不想見你。」她道。
「我和你家主子有誤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