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枕玉裴丞陵》[宋枕玉裴丞陵] - 第1章

轉目數日,乍過立春,便是家宴。
家宴是在芍藥榭里舉辦,這塊地方坐落於蓼風軒以南、竹橋以北的地方,春拂暖榭,橋堤處,蒔植大片扶疏的芍藥,翠枝蘸水,處處景觀,皆顯小巧別緻。
軒榭攏共築有兩層,第一層便屬家宴鋪設之地,宋枕玉是頭一回親身感受到世家辦宴的闊綽,穿入一扇壯麗雕飾的月牙門,頭一眼,便能見到一個赤碧戧金大匾,匾上鏨刻三個斗大鎏銀字式,「芍藥榭」。
榭中置有大酸枝木螭案,這席案是下嵌在暖炕裡頭的,其中,又分上首與下首,兩廂擺放三十餘張楠木交椅,交椅處設着石青色褥背與梅紅鑲花椅搭並腳踏,憑欄處,擺置數張桐漆香幾,茗碗盅盞皆俱。
這般隆重的家宴,規矩與禮節,到底也比尋常的人家繁瑣些,落座的次序,也自有尊賤先後。
宋枕玉牽着裴丞陵抵至芍藥榭時,便是看到,這伯府之中老太夫人、四房老爺女眷,烏泱泱一眾人,皆在裡頭告了座。
她帶小世子先尋老太夫人問了安,老太夫人正在淺酌薑茶,聞了聲,朝那宋氏,不溫不涼地剔去一眼。
與預想之中的奴顏婢膝、低眉順眼不同,宋枕玉雖逢十九年華,在這般大場面之下,卻是泰然溫篤,顰笑之間自捎風華,抬眸對視之時,老太夫人心神一怔,不知為何,她竟在此一沽酒女身上,窺見「大氣」二字。
老太夫人波瀾不驚,目色轉而落在裴丞陵身上,朝他招招手,想好好看看他。
老太夫人是威嚴的人,母家是鎮守在漠北的將門世家,養就強勢的性子,闔府要事要親力親為,但年歲漸長,也就鈍了火性。
膝下攏共有四子,起初最看好的,是大兒子,但大兒子天生反骨,凡事跟老太夫人逆着來,諸如,他娶的媳婦元氏,伽藍寺方丈口中的克夫命,便極不受她待見。
正所謂恨烏及烏,老太夫人對小世子是不問不管,一個病秧子和一個福薄女生出的東西,能是個什麼好種?
裴丞陵牽緊宋枕玉的袖裾,靜默不動,那一對漆黑的瞳仁底下,掩藏着一份蕭瑟的懨寒,這位祖母經常刁難與輕慢母親,雖看在父親的份上,封他是世子之位,但近兩年相處下來,也並不見她待他有多溫厚,目下父親逝去,老太夫人卻又在眾人面前,扮上一副慈靄惋惜的面目,反倒教他戒備惕然。
但眸底這份懨色,在宋枕玉望向他之前,隨之煙消雲散,適時換上一份純良靦腆,裴丞陵垂落乾淨穠纖的眼睫,佯作怯生生的模樣,朝她身後避了一避。
宋枕玉心思敏銳細膩,自然感受到小世子的抵觸與抗拒,小孩子畢竟不是大人,愛憎喜好皆能掩飾得了無痕迹,他是不會平白無故抵觸一個人的,除非那個人疇昔苛待過他,教他心底生出畏懼,才會生出躲避的反應。
宋枕玉一晌攏了攏裴丞陵身上的氅子,一晌對老太夫人頷首莞爾道:「久疏通問,小世子應當是畏生,這禮面,我代他問了。」
老太夫人面容之上慈色依舊,僅是擺擺手,那手勢,形同驅趕一叢不入流的蚊蚋,靜侍一側的薛管事識了眼色,便引宋枕玉與裴丞陵二人,在臨窗的炕頭處落座。
朱氏將此景瞅得真切,見老太夫人薑茶見底,吩咐道:「崇哥兒,來,為你祖母斟茶。」
適時一個年歲十五上下的少年,着紫檀色圓領襖子,徐緩上前,給老太夫人續了薑茶,恭順道,「祖母請用。」
這般行止,看在各房夫人眼中,皆有了不一樣的意味,誰不曉得,這位名曰裴崇的少年,驍勇聰慧,將來極有可能取代裴丞陵的位置,成為伯府真正的世子爺?
宋枕玉不關心這場家宴之下的風起雲湧,自古以來,世家的聚會往往俗於形式,一群故作親昵、各具機心的人圍坐席上,女子通常維持靜謐之姿,在宴席的前半場,傾聽各自的夫君侃談官場里的俸祿、官品、英偉事迹,其中勢頭最昂揚的,非二伯爺裴仲愷莫屬。
他用自豪的口吻賣弄自己,除夕之夜,官家在大內宮城齊雲球場之中,召六部官員,即興辦了一場蹴鞠賽,他是斬獲球彩之名,連官家亦遜色於他。
這球彩,顧名思義,是蹴鞠賽最後勝出者的頭銜,端的是殊榮一枚。
說起來,蹴鞠是風靡於天潢貴胄的健身時尚,更是成為京官在宅府之中彰顯雄性魅力的談資。
一眾女眷沒真正目睹過現場,不約而同誇讚起來,裴崇是裴仲愷的嫡子,眾人便這樣捧場:「平時常見裴二少爺在蓼風軒踢蹴鞠,這水平放在府中,是各房少爺也都比不上的,崇哥兒能這般厲害,原來都是二老爺教授得好。」
這廂,宋枕玉正給裴丞陵揀出魚膾里的白刺。
「嫂嫂覺得怎麼樣?」
裴仲愷輕盪的聲音,倏然從上首座處傳來。
宋枕玉抬起眼,清冷嫵媚的眸,淡露一絲淺淺的惑意。
裴仲愷看她的眼神,妄肆而露骨,在家宴上直截了當詢問她,態度委實輕佻,「玉娘子對我奪球彩之事不作置評,是害羞,還是不懂?」
這根本不是小叔對兄嫂該有的尋常對話。
宋枕玉淡然點了點螓首,她自然懂。
「蹴鞠傳到江南的話應該很困難罷,江南的人生得矮小些,反應也不算機靈,玉娘子生得這般纖細,假令想學蹴鞠的話,我得暇時,可以手把手授你以漁。」
不僅僅是調戲,字句之中,且還裹挾男子對女子的審視與輕慢,宋氏出身於江南,談笑無鴻儒,往來皆白丁,應該連蹴鞠都沒見識過罷,門閥與見識都在井底,也便同名門閨秀無話可敘,裴仲愷覺得自己是在拯救她被孤立的困局。
宋枕玉微微鎖了鎖眉。
一項運動,本無性別、地域、階級之分,它應該是屬於國民的,目的是強身健體,到底是在何時,淪為一些地方貴族,尤其是男子彰顯優越感的附庸?
宋枕玉記得,蹴鞠最初的起源,是鍛煉兵卒之膽魄,好讓眾人上沙場禦敵。
但在大周朝的世家眼中,她生於江南,更是女子,似乎就該同府內女眷一眼,只配瞻仰男丁。
「不勞二老爺授漁,在我的家鄉,蹴鞠從稚子抓起,全民普及,不論有腳沒腳,皆能學會。」
宋枕玉言罄,草草結束敘話,便將注意力放諸在裴丞陵身上,她不欲讓他聽到,大人這些偏見與傲慢。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這一瞬,她竟是撞見小世子邃深的眸底,浮起一團沉鬱之色,那是狼崽子的眼神,戾冷,深鷙,弒氣極重,儼似鎖定好一頭獵物,行將裂開血口獠牙,不顧一切將其撕咬得粉身碎骨。
他注視裴仲愷的眼神,跟看老夫人時候的眼神,有着霄壤之別。
覺察宋枕玉看向自己,裴丞陵眸間郁色轉瞬即逝,換上一副乖馴靜謐的表情,小口小口扒飯,復變回了一隻兩腮鼓鼓囊囊的小松鼠。
這一出,比更換臉譜還要迅疾,方才那般一張神情,如博山爐裊裊升騰的霧,教雪風一拂,便散盡了。
……這是,她的錯覺嗎?
這廂,宋枕玉的回答落在裴仲愷耳中,並不很中聽,他有一種被輕看的感覺,冥冥之中,他覺得宋枕玉自從落水之後,不論是脾性還是氣質,都變得與以往不同。
偏偏是她這般雲淡風輕的模樣,愈發挑起他骨子裡的征服欲。
家宴進行至尾聲,老太夫人犯了頭疾,由薛管事扶回照水院休息,宋枕玉本欲帶裴丞陵回院,孰料,裴仲愷提議道:「此景正好,小世子不若同崇哥兒一塊兒,去蓼風軒比試一場蹴鞠?」
水榭第二層是一處觀景台,逢午宴畢,府中女眷通常圍坐在石台處,一行消食,一行賞觀蓼風軒里少爺們競玩蹴鞠,這已經成了伯府的習俗。
宋枕玉相詢裴丞陵的意見,裴丞陵藏在袖裾之中的手,已然握成拳,凸起的青筋,以摧枯拉朽之勢,沿着纖細的手臂蔓延直上,淹沒在袖袂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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