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不留情面地戳破他：
「怎麼，你覺得你懷孕了是多了不起的犧牲嗎？你憑什麼就因為女性能生孩子，生育就成了女性的任務？
「都說女性能生，該生，有沒有人問過她們想不想生，高不高興接受這份痛苦？
「現在科技進步了，終於解決了人類的矛盾。男人和女人，都可以生孩子。你以為這是男性的讓步，對女性的施捨。放你娘的屁！我告訴你，這只是本該如此的男女平等而已！」
我媽發泄式的一番話，徹底讓我爸啞口無言，失了骨頭一般跪在地上。
周圍，許多看熱鬧的人也用鄙夷的目光看着我爸。
畢竟，現代像我爸這種老古董思想的人可不多了。
人群中，也有幾個懷孕的男子挺着大肚子，而他們的妻子就站在一邊，小心翼翼摟着丈夫，看起來恩愛無比。我爸看着這一幕，久久失神。
難道，真的是他錯了嗎？
在我爸懷胎十月的這段時間，為了胎兒的安全着想，我媽倒沒怎麼虐待他，每天好吃好喝供着他。
只是依然早出晚歸，叫我爸獨守空房，失落痛苦。
這期間，爺爺奶奶也對他不睬不理。
每天，家裡只有保姆和機械人的存在。
他想抱一抱我哥，可我哥早就被我媽帶去了外婆家養。
我爸，徹底陷入了孤立無援、舉目無親的境地。
在這種情況下，人是很容易胡思亂想的。
他往日最愛彈琴作畫，自以為超然脫俗。
可如今再提筆撥弦，卻再了無情趣，只余寂寥。
他開始在這片只有自己的孤獨里，回想着過往的點點滴滴。
反覆地拷打自己犯下的每個錯，被自己僅存的良心一遍遍拷打着。
他想起從前往事。
校園裡，他對妻子一見鍾情，步步追求。Ƴz
年少時，他向她，向天空，向世界許諾，這是他此生最重要最喜歡的人，他會一直一直保護她，直到生命的盡頭。
可是，他後來是怎麼做的呢？
他一次次讓她失望，讓她痛苦，讓她絕望，他還覺得理所當然。
愛情進入了婚姻的墳墓，也許愛還潛藏心底，但熱情已被消磨殆盡。
他的人生觀、婚姻觀、世界觀，也許本就是錯的。
他不是一個合格的丈夫。
他在婚姻里傷害了他此生摯愛，還毫無察覺。
都說回頭是岸，可為何，他回頭卻什麼也看不見？
九個月我爸被推進了產房。
他目光的最後一眼，是妻子在漠不關心地打遊戲。
他的父母和岳父岳母在攀談些什麼。
沒有人關心他，沒有人注意他。
而當真的面對刺眼的白熾燈那一刻，我爸才得到了真正的懲罰。
分娩的痛感，在醫學上被定義為十級疼痛。
而比分娩更痛的是什麼？
是在分娩時，一個人面對那種未知的恐懼，一個人在鬼門關里闖的那種孤寂！
是痛到極致，想起另一半事不關己的模樣那種心間不受控制浮起的鈍痛！
綿延不絕，蝕骨腐肉。
為什麼？
為什麼要這樣對他！
不，錯了！
都錯了……
是他從前為什麼要那麼對她才對！
那一刻，我爸痛哭失聲。
終於明白何為生育之痛，何為自食惡果。
我剛出生，一睜眼就被抱離我爸的身邊。
「是個小公主呀，太好了！」
「妹妹真可愛！」
「我的乖孫女喲！」
我媽抱着我滿眼激動，半眼沒看剛分娩完的虛弱丈夫。
我爸則蒼白着臉，努力探着脖子想看一眼辛苦生下的孩子。
可所有人都只圍着我轉，沒有一個人關心他。
因為現在，他只是一個生育工具罷了。
哥哥已經一歲大了，他坐在爺爺的懷裡，好奇地張望着周圍，目光漸漸停留在躺在床上、一臉虛弱的人上。
他久久看着，然後懵懂無知地笑了。
而我爸，眼裡的熱淚再次源源不斷地流出。
懷孕的這段時間，他變成了自己從前最討厭的模樣。
脆弱敏感，悲秋懷傷。
沒有一天不在後悔，沒有一天不在痛苦。
可縱然如此，也沒有人願意原諒他。
如今願意對他笑的，只有什麼也不知道的兒子了。
坐月子期間，依然沒人管我爸。
床上，他虛弱無力，面色蒼白，嘴巴全是死皮。
「水。」
「水。」
……
他絕望地哀求。
我媽望向他，滿臉無奈：
「我每天都很忙的，為什麼什麼事都要我幫你做？」
爸爸滿臉痛苦，似乎回憶起了什麼悔恨的事情，淚流滿面：
「對不起，對不起小瑩！我當初……不該那麼和你說話，不該那麼對你，都是我的錯……」
我媽又嘲諷地勾了下嘴角，緩緩倒了杯水，然後在他期盼的目光下，漫不經心全潑在他臉上。
「你是後悔讓我懷孕時還干一大堆家務？還是後悔在我渾身疼痛、卧床不起的時候，你在外面偷情？」
她每說一句，我爸的面色就蒼白一分。
「還是後悔在我艱難生產之時，你在漠不關心地玩手機？抑或是我坐月子之時，你連一杯水都懶得給我倒？」
最後，我爸面色枯敗，毫無血色，一句解釋的話也說不出。
很久以後，我媽嘆了口氣：
「可我和你不一樣，你是人渣，我不是。」
說完，她默默倒了一杯水喂他喝下。
然後，在我爸又燃起希望的眼神下，釋懷無謂道：
「離婚吧，我們結束了。」
26
故事的最後，是我爸媽離婚。
雙方父母都無條件支持。
我爸本該凈身出戶，但出於人道主義，我媽還是分給了他一部分財產。
從頭到尾，我爸都是不同意離婚的。
但現代法律，極其注重個人的自由。
婚姻不再像牢籠，像大網，像契約，而是像一艘隨風飄蕩的小船。
夫妻雙方只要有一方在沒有出軌等道德方面的原因下，有離婚意願，另一方都只能無條件答應。
這艘婚姻的小船，當初可以決定買票上船，如今也可以隨時下船。
因為沒有任何的損失與代價，所以現代人的人生觀和家庭觀一向不太沉重，一切以自由至上。
二婚、三婚、多婚，都是很常見的事情。
單親小孩、重組家庭也從來不會被有色眼鏡所看待。
因為愛情這個事情太玄幻，婚姻這個事情太難說。
一對戀人，因為愛情綁定在一起，若哪天愛情被消磨殆盡，自然也沒有繼續被捆綁、麻木地度過餘生的必要。
婚禮上的許諾誓言也許是一輩子的，但不幸福的婚姻絕不應該是一輩子的事。
每個人都有追逐自我和自由的權利。
若真的相愛過,另外一方就應該選擇放手釋懷。
而我爸卻難以接受離婚，糾纏多年。
但在我三歲這年,他終於徹底釋懷。
27
他不再像從前的每一天一樣蹲在我家的門口,祈求着我媽的原諒。
大概是這三年里我媽並未再婚,給了他希望。
其實我媽不是沒有遇到合適的人，只是曾在婚姻中受到了傷害，不想再用婚姻捆綁住自己的餘生。
她像很多人一樣談起自由的戀愛。
永遠年輕,永遠熾熱。
她的狀態比從前結婚時好得多。
面對我爸的一次次挽回，她只是淡然處之：「你不用再給孩子們送什麼東西，他們被我照顧得很好。如果想看孩子，應該在每周星期三來，而不是天天來。」
我爸也在一次次挽回後，明白有些事情是無法再挽回的。
那一天，我媽去參加晚會了。
我和哥哥在客廳里搭積木。
我爸走了進來，將我們抱在懷裡。
那時，我們還不知道這一切過往的故事。
我和哥哥還挺喜歡這個經常來的男人。
他會給我們帶好多新奇的玩具,還給我們當馬騎。
可這一次，他只是抱了我們一會兒。
然後在桌上留下來一封信，就默默離開了。
那次，是我人生中最後一次見到父親。
而很多年以後,我翻到了那封信,信上寫着：
親愛的瑩瑩,當你看到這封信時,恭喜你擺脫我這個人渣了,我不會再出現在你的面前。
面對我這幾年的糾纏,你一定很困擾吧？其實我發現了,你每次看到我時,都會顫抖的指尖，皺起的眉頭。
這些生理性的反應，一定是因為我從前對你造成的傷害吧？
可是我還是不忍心放手,不忍心我們的愛情就這樣結束,我想要贖罪,我想要滿身骯髒罪孽的自己能得到一絲寬恕，我奢想着有一絲可能你會原諒我。
對不起，那時一次次地忽視你的痛苦和渴求。
對不起，那時一次次讓你絕望讓你心塞。
對不起,那時在你渴到感覺渾身都快着火的時候，連一杯水都不願意給你倒。
我明白再受一遍你受過的罪,也只能解你心頭之痛,所以我已經也不配出現在你面前。
從前的我，總認為男子比女子強，男子該保護好女子。
可這三年來，我睜開眼睛認真看這個世界，我才發現我錯了，錯得徹頭徹尾。
男子的身體也許比女性強大,但每個人的靈魂都是平等的。
有的人靈魂強大，有的人靈魂懦弱。
而我，既沒有比你強，也沒有保護好你。
我帶你的,從來只有傷害和失望。
希望你日後的一切日子都好。
以後，想起我的時候，就當我死了就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