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雪過天晴,冬日陽光散漫又微薄,透過病房的玻璃窗灑進來,在病床周圍鋪就一層淺淺的金光。
老爺子的情況還是很糟糕，一批又一批的專家在病房裡進進出出，可給出的答案都是如此——
離開ICU很危險,可能沒有生命體征。
賀辰諾日復一日地在病房外面徘徊，如同牢中的困獸一般，身處絕望，乞求希望。
沈靈靈並沒有過多地勸慰賀辰諾,一是因為賀辰諾一向強勢過人，「安慰」這個字在他的世界守則里一向不需要。
另一是，她現在並無立場去做什麼，即使是朋友,也只能點到為止。
她將自己與賀辰諾之間的界限劃分的清晰又危險，不可跨越。
而賀辰諾也是執着的,即使最後的結果註定不可能逆轉,在他這裡也沒有妥協這兩個字。
人的能力在死亡面前雖然渺小,可衍生而來的意志力卻是連死神都徘徊忌憚的。在醫生勸說無果後，只能同意像現在這樣——靠着這些機器維持生命力。
她沒有資格對賀辰諾固執又近乎殘忍的孝順評論什麼,畢竟他們此刻是在跟死神做拉鋸戰，誰都不願意放手。
縱然——他們都知道……這不一定是老爺子的心愿。
沈靈靈在這裡待了兩日,每日話並不多，賀辰諾更是格外沉默，白天除了盯着病房便盯着沈靈靈看,晚上又是不要命地熬夜加班工作。
他的眼神總讓她有種……他急待確認着什麼，或是確認沈靈靈還在身邊，又或是老爺子的心跳還律動着。
她甚至一度擔心……賀辰諾這樣下去會不會出什麼問題。
賀辰諾雖守着老爺子，可沈靈靈在他身上卻有看到了對自己的那般固執。
在婚禮決裂之前，賀辰諾跟她僵持將近一個月，那時他也是像現在這般，沉默寡言但卻一步都不肯離去。
那時她總是不理解賀辰諾為什麼不肯放手，現在她隱約明白了些——
她，以及老爺子對於賀辰諾來說，都是一旦放手便再也擁有不了的人。
他放走了沈靈靈，便知兩人今後只能形同陌路。
如今若再叫他放手老爺子，便再是天人永隔。
沈靈靈心裏很不是滋味，說不上是什麼感覺。
她有一些明白賀辰諾心底里幾乎變態的固執是為何而來。
究其原因，因為他擁有的東西太少，每失去一樣，都像是咆哮的惡龍失去最後一片鱗一樣，歇斯底里地守護，哪怕要將一切攪的得天翻地覆。
——
ICU重症監護室外有個獨立的特護病房，一般時間她和賀辰諾都會在這裡守着老爺子。
這天中午，孔樊東送來午飯。
沈靈靈在給賀辰諾盛湯時候，聽到身後傳來一聲咚的悶響，隨後轉身，便看到賀辰諾倒在地上。
在沈靈靈來之前，他一個人在這裡守了三日，再加上這兩天，他的身體早已是強弩之末。
手裡的湯不受控制地掉在地上，應聲而摔。
「醫生！」她聲音撕裂地叫人。
眼淚不受控制般地流下來，一滴一滴落在他黑色的大衣上，很快滑便入不見。
沈靈靈聽到自己心臟如雷鳴一樣轟轟地響，一下又一下地震打着耳膜。
或許是因為老爺子在病房裡生死未卜，讓她與死亡從未有如此之近的接觸，這才會在賀辰諾倒地時，她心裏產生無限深的害怕和眷念。
那一刻，她清楚地感受到來自身體里血液的凝固，那顆原本強勁的心臟停滯半秒後，伴隨而來着巨大的疼痛。
她拚命地叫着賀辰諾的名字，想要將他喚醒。
可沒有任何人回應她，他只靜靜地躺在那裡，好似和沈靈靈隔着另外一個世界。
她從未如此害怕過，她第一次如此清晰的明白離開，或者分別的含義。
分手只是兩人離開對方的生活，而分別卻是從對方的世界永遠消失。
沈靈靈趴在地上嚎啕大哭，撕心裂肺。
此時此刻，她已經記得不得任何過往，曾經那些融入她骨血里，後又被她忍耐而強行淡忘的的喜歡。
像是決堤洪水一般，萬馬奔騰地向她湧來，沖潰她的理智。
「你醒醒呀。」
「醒醒好不好？」
賀辰諾躺在地上一動不動，臉色極差。
即使閉着眼，緊皺的眉頭還能看出他在忍受巨大的痛苦。
除了叫醫生外，沈靈靈沒有絲毫辦法。
他就這樣無聲無息的，像是他內心的蔓延的絕望一樣。
從未說出口，卻讓人心痛到窒息。
——
「診斷結果出來了，急性胃出血。」醫生摘下口罩。
極其不規律的飲食，壓抑的心情，還有他不要命式的工作方式，各種原因綜合直接導致這次的急性胃出血。
沈靈靈覺得自己是一條被抽幹了水的河流，渾身沒有絲毫力氣，只能發出嘶荷的聲音：「嚴……嚴重嗎？」
「需要手術，家屬這裡簽字。」
沈靈靈手抖得拿不住筆，淚眼婆娑的看着醫生，又想起病房裡的爺爺，她看着躺在一旁毫無聲息的賀辰諾。
「危險嗎，他……他會不會死？」
醫生安慰他：「不會，只是一個小手術，術後麻醉一過就醒了。」
心裏的石頭落地，她等在手術室的外面，望着醫院白漆的牆發獃。
周圍一切安靜下來後，沈靈靈看着牆上的影子，突然認不清楚自己倒是是誰，到底想要什麼。
長久以來，她一直以為只要離開賀辰諾，離開賀家。
以前的那個懦弱不堪，優柔寡斷，被人欺負，甚至連她自己都鄙棄的沈靈靈就不存在了。
她想要變得強大，她想要獨立的人格，優秀的事業，她想要組建一個溫馨的家庭。
一直以來她都是以離開賀家，離開賀辰諾為前提來實現這些。
可她唯獨忘了，在她埋葬以前沈靈靈的同時，她將曾經那個善良，孝順，對愛情充滿幸福期待的沈靈靈也一同殺死了。
將它們全都殺死以後，她變得心狠，冷漠，不再相信賀家乃至賀辰諾說的任何話，不再相信愛情。
孔樊東說賀辰諾最近狀態不好，她沒有當回事。
老爺子身體一向不好，就算自己在國外，哪怕打個電話問候一番，也能從看護那裡得知老爺子的近況。
就連孔樊東去請她來看老爺子時，沈靈靈的第一反應也是她真的不想再跟賀家扯上任何聯繫，
好像一回到賀家，一跟賀家人有來往就是對現在自己的背叛，就是對以前那個懦弱沈靈靈的妥協。
就是對賀辰諾的屈服。
待在國外的這半年，她刻意不去回想賀家的一切，刻意不去想老爺子曾經待她多好，刻意不去想當初她與賀辰諾談戀愛時是多麼甜蜜。
她將這些回憶連同那個軟弱的，執迷不悟的沈靈靈，一同殺死在了婚禮現場。
她以為自己重生了，實際上只是違背了人性。
她變成了一個自己刻意塑造出的「獨立」，「堅強」的樣子。
她自欺欺人地以為自己是榮獲新生，卻不知她已經將自己逼近了一個冷血無情的設定里，一旦接受這個設定，無論她做什麼，都不會察覺到自己是錯誤的。
流着淚水的臉頰低下，隨後被深深地埋進手掌心裏，她內心極度迷茫，恐懼，不安。
這樣的沈靈靈，真是她從小到大想要成為的人嗎？
——
再次醒過來時已經是手術以後，他睜開眼，盯着白花花的房板愣神片刻，等到嚴重逐漸恢復清明時，下意識地便準備坐起來。
沈靈靈在一旁背對着他，聽到聲音後轉身，立刻伸手摁住他：「不許動。」
賀辰諾顯然很意外她也在這裡：「你……你還沒走？」
下午剛做完手術後，沈靈靈聽醫生說賀辰諾應該是忍了許久，最後忍不住。
生生痛暈過去了。
聽到這裡，沈靈靈差點心疼的抽過去。
得什麼意志撐着他，能疼到暈過去，也沒聽他說一句。
沈靈靈有點沒好氣：「走？去哪兒？你剛做完手術，爺爺還在重症……」
她又嘆了口氣：「我還能去哪裡？」
賀辰諾聽出沈靈靈語氣里的不高興，但他又不知道她為什麼不高興，於是閉上嘴，不再說話。
不過眼神還在她身上流轉，沈靈靈倒了些水：「暫時不能吃飯，也不能喝水。」
她拿了一小團醫用棉，弄成一小個棉球：「嘴巴沾點水。」
賀辰諾盯着她手裡的動作，見她似乎還要照顧自己。
「你讓孔樊東進來吧，你做不慣這些。」
這句話讓兩人都想起了上次在醫院不太好的經歷，賀辰諾那時還是個頑固不化的混蛋，才過去半年，他已經從冥頑不靈變成現在的如履薄冰。
沈靈靈能看出來，他其實挺怕自己生氣的。
她輕輕地嗯了一聲後，並沒有去找孔樊東。
隨後從泡着的溫水裡撿起一個棉球，擠得差不多濕潤的樣子，捏在手裡然後走過來。
賀辰諾見她靠過來，居然不由自主……說不清緣由地緊張起來。
沈靈靈將手中的棉球遞給他：「擦擦吧。」
他莫名地感覺到有什麼地方不一樣了。
眼前的沈靈靈有種熟悉又陌生，賀辰諾接過半是愣怔，半是掩不住高興地接過，
然後故作鎮定地用棉球擦了把嘴唇。
「不是你這樣，不要這麼敷衍，不然嘴唇要乾裂了。」
賀辰諾盯着她不說話，嘴唇乾不幹裂他不知道。
不過他心跳現在快的快要裂了。
沈靈靈又捏起一個棉球，走過來。
被他一直盯着，莫名有些奇怪：「你一直看我幹什麼？」
「病房裡就我們倆人，我不看你，看誰？」
沈靈靈說不過他：「我不管你看誰，反正不許看我。」
賀辰諾戀戀不捨地看了最後一眼後，然後閉上眼睛。
術後短時間內不能進食喝水，他的嘴唇已經有些干紋。
他閉上眼，沈靈靈輕輕地擦着他的唇瓣。等到擦完後，沈靈靈見他還在閉着，於是便不出聲，悄悄地打量起他來。
過完年，賀辰諾便二十九歲，沈靈靈二十七歲。
他們從對方最好的年華開始陪伴彼此，一路走來，有甜甜蜜蜜，也有磕磕絆絆。
賀辰諾早已褪去當初男孩子的稚氣，成為一個成熟英俊的男人。
沈靈靈也不再是當初那個一心一意，心裏除了賀辰諾什麼都沒不在乎，什麼都沒用的廢人。
他們之間的差距雖然還是很大，但沈靈靈並不害怕這種差距。
相比於以前，一想到分手她便惶惶不可終日，現在的她更願意保持一種相對舒適的距離，不論她是否在心底承認她還愛着賀辰諾。
她都有遠比愛情更重要的東西。
沈靈靈忍不住伸手摸了下他的眼睛，賀辰諾的睫毛在她手心輕輕地動了一下。
沈靈靈湊過去，想要看的更仔細些，賀辰諾睜開眼睛。
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第58章
兩人目光相對,平淡溫柔的如同霽月清風。
賀辰諾深陷入沈靈靈溫柔的眼神里,撥不出來。又覺自己是夢怔了,不然怎麼會看到這樣的眼神。
喉嚨發緊，莫名的癢意：「怎……怎麼了？」
他們很久沒這樣對視過了。
他們是戀人時賀辰諾時間比金子還貴，腳步匆匆,很少回應她的目光。當他們分手後，沈靈靈又不願意投放任何任何心神，任何關注在他的身上。
「你有白頭髮了。」
她伸手，從他的耳邊擦過去,停留在鬢間：「好幾根。」
賀辰諾：「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