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雀成安》[銅雀成安] - 第5章(2)

我的腦海中突然冒出了這個想法。
「徐晝,你怎麼來了。」我下意識地問道。
他靜靜地看着我,眼眸淡淡。
「瘦了,寺廟的吃不慣,為什麼不讓徐家的人送飯過來。」
沒有回答我。
我搖了搖頭,側過身,讓他進房間:「外面冷。」
他只是垂着眼眸不說話,半晌,才緩緩道:「既然知道外面冷,那為什麼不回去?」
 
為什麼不回去?
在我聽到這句話發愣的時候,徐晝重又看向我。
他的瞳孔其實並不深邃,於是看人時,便總顯得淡淡的。
「你在H國待得也夠久了,和我回去。」
徐晝的語氣一如既往,平和而淡漠。
這是他堅定了某件事的時候常用的語氣。
我回過神來,在這種安靜的氛圍中沉默了會兒,才輕聲說:「我暫時先不回去。」
說到這,我抬起頭,困惑地看向他:「我之前就和你說過,我會暫時留在這裡訓練。」
「這裡?」徐晝加重了這兩個字,有些似笑非笑的模樣,「國內哪裡不能讓你訓練?你需要H國的什麼棋手,我幫你請回去。」
我喊了聲徐晝的名字,打斷他。
「我留在這裡,只是為了安心訓練。」
話音剛落,少年的面容上,如遠山般的眉不由自主地擰在了一起。
而那淡淡的,含着些諷刺的笑意,也終於慢慢地消失。
徐晝的視線輕飄飄地落在我的身上,他聲音不急不緩,讓我忽然想起六歲時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
「乖囡,你再考慮考慮。」
19
徐晝這些天便也住在了寺廟的廂房裡。
有時候我起了床開門,便能看見玉琢般的少年坐在樹下,持着手串念經文。
這種情形,難免會讓我想到在徐家的時候——
閑暇時,我練棋,他便坐在一旁看書。
只是這樣的相處,隨着徐晝需要承擔的事情越來越多,我的訓練越來越頻繁,便也就越來越少了。
從小到大,徐晝雖性情古怪,但對我發脾氣的次數,屈指可數。
第一次是我升入職業段在北城走丟那天。
第二次……
「你真的不回去?」
徐晝站起身來,微微低下頭時,我見到他眼下不知何時生出的淡淡青色。
他說這話的時候,聲音低了很多,隱隱藏着怒意。
我沉默片刻,張了張嘴,說道:「我還有很多沒有學到的。」
「我和你說過,你想要哪位棋手,我必定會給你請回去。」
徐晝半闔了眼,手中捏着的手串緩緩轉了一周後,復又停下。
與徐晝相處許久,我能夠聽出他的語氣,已在竭力忍着怒火。
只是我實在不知道徐晝為什麼要生氣。
我在國內時也需要訓練,徐晝雖然會有不滿,但也不至於發這麼大的火。
除此以外,H國與國內距離很近,若有什麼事我得回去,也很方便。
只是……有什麼事非需要我回去呢?
我留在H國的日子,學到了許多與國內不同的培養棋力的方法。
而待在寺廟時,我的心也格外平靜。
更何況……
在這段時間裏,不知為何,我很不想回去。
不想看見認識的人,也不想看見……徐晝。
我嘆了口氣,斟酌着開口:
「我不想給你,給徐家添麻煩。我在這裡反而很方便,如果有什麼事,我會和你說的。」
我說得緩慢,徐晝聽了,卻驀地嗤笑出聲。
他一下子鬆了眉頭,神色有些諷刺地望向我:
「不想給我,給徐家添麻煩?薛春,你從六歲來徐家,什麼麻煩沒有添過?」
「你生病是誰照顧你,你生氣是誰哄你,你練習忘了吃飯是誰一直記着?」
「日日夜夜,歲歲年年,薛春,是我親眼見着你長大,你現在和我說,不想給我和徐家添麻煩,你倒是說說,這過去的十多年,該怎麼劃清?」
說著說著,他的聲音便也漸漸提高,因為說得急,甚至連蒼白的臉上都顯了血色。
 
生病是徐晝照顧我。
生氣是徐晝哄我。
忘了吃飯,也是徐晝一直讓人提醒着。
我已經給徐晝和徐家添了很多麻煩。
不止此時此刻。
而是從六歲那年來到徐家開始,我就一直在添麻煩。
即便我努力讓自己在徐家當個隱形人……
想到這裡,我腦中忽然一片空白,恍惚之間,我張了張嘴,只是那句「對不起」,我似乎說不出口,也不敢說出口——
對徐晝來說,這隻會火上澆油。
所以其實只要我答應回去就好了。
 
但是。
但是……
為什麼我就是這麼不想回去?
模模糊糊的,我似乎知道不想回去的原因之一。
徐晝忍着怒氣的聲音,又在我的耳畔響起:
「薛春,你到底因為什麼在賭氣?你有什麼不開心,什麼不滿意……你待在這裡,你覺得我能放心?還是……」
他頓了頓,諷刺般地開口,「還是你覺得你長大了,翅膀硬了,可以飛走了。」
我抬起頭看他,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只定定地說道:「我是人,我沒有翅膀。」
他捏着珠子的手指緊了又緊。
「而且,你為什麼不放心?」我反問。
「薛……」徐晝的眼角,微微泛了紅。
但我已經打斷他,幾乎是下意識地,繼續問道:
「徐晝,你的這一局父女遊戲,想要玩到什麼時候?」
20
這一場父女遊戲,始於我和徐晝的六歲。
由一位似乎是被寵壞了的小少爺說出口的遊戲,卻在所有人的沉默中,延續了十年的時間。
在小時候,或許徐晝僅僅將我看作所謂「玩伴」「寵物」「玩具」。
但長大之後的徐晝,卻又是將我當成什麼呢?
像玩笑般的「女兒」,任何人都覺得荒唐,但絕沒有人先去戳穿這場騙局。
以一種極其尷尬的身份陪伴在徐晝身邊的我,竟然也就這樣慢慢地習慣。
當我不去思考這場遊戲的開始以及準則,我便似乎就能心安理得地留在徐家,留在徐晝身邊。
所以無論是我,還是徐晝,都默契地不去主動提及。
但今天、現在,連我自己都沒有想明白,我竟然就這樣下意識地脫口而出。
 
是我的錯——
我顫抖着睫毛,抬起眼來,看見徐晝完全冷下的神色。
此時此刻,徐晝的眼中便只有我的身影。
他就這樣靜靜地看着我,面若冰霜。
在這樣沉寂的氛圍中,我終於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些什麼。
我張了張嘴,喉嚨一陣酸澀。
而站在我身前的徐晝,也微動了動唇瓣,但他到底什麼也沒說,只是原本垂在身側的手臂忽然抬了起來。
就在他手指即將觸碰到我的時候,我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
「薛……」
「所以,為什麼要來。」
我呢喃着說出這句話。
這句話落地之時,徐晝的手徹底僵在了半空中。
而我……
卻連抬頭看他的勇氣也沒有。
「我在這裡練習得好好的,你為什麼要過來,為什麼非要我回去?」
半晌,徐晝的聲音如風一般輕緩地響起,只是透着我從未聽過的無能為力:
「乖囡,和我回家吧。」
就像小時候生病時一樣。
徐晝在哄我。
他又把我當小孩子了。
可是,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從失去父母那一年開始,我就不敢再做小孩子。
我的整個世界,便只剩下圍棋。
剩下……
剩下徐晝。
似乎有聲音在不斷地動搖着我,和徐晝回去吧。
 
回去吧。
回到徐晝的身邊。
 
心神恍惚之間,我卻突然想起判負的那天晚上。
那充斥着失望、懷疑、甚至辱罵的新聞。
那一整夜未熄的燈光。
那條擁有主角的朋友圈。
 
「那是徐家。」在這樣的恍惚中,我聽見自己如此說道。
門被打開、關上。
我幾乎是逃一般地離開了房間。
太任性了,薛春。我這麼對自己說。
但我又覺得自己並未做錯。
黃昏落下,夜幕降臨,燈光便也一盞接着一盞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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